司妤被带走了,再次回了自己的马车。
她不知高盛最后会如何抉择,而这竟成了她唯一的希望,如果他不为所动,那弟弟就完了,大兴也就真正的气数尽了。
她看着天边的日光,遥想着,如果真到亡国那一日,她就自尽吧,也算不辱司家先人......男子还能死在沙场,死在追求中,女子只能沦为各方奸佞的玩物。
大军这一日都驻扎着,不曾前行,也许是仍在筹谋下一步该如何。
夜半,司妤不怎么睡得着。
她每日被软禁在车上,没什么事只能坐着或睡下,有时白天睡了,晚上便睡不着。
她撩开车帘,看着寂寥的夜空,又想起她不曾见过,却存在于史籍与起居录上面的司家先祖。
高祖创业的故事人人皆知,但二百年后,皇室无人,江山满目疮痍。
看守她的人也是轮班,此时那兵士见她没睡,看向车外,便警惕地看着她。
直到西边临时搭建的?望台突然响起一阵擂鼓声,司妤看过去,只见五只火把同时在台上挥动。
她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倒是旁边那看守她的士兵立刻叫醒同伴,喊道:“有人袭营,快戒备!"
“有人袭营,有人袭营??”四周都大叫起来,与此同时,鼓声仍急插不止,四处火把攒动,士兵急往中军帐中跑。
就在这边戒备时,一阵踏步声轰隆隆往这边急奔而来,没多久,踏步声停下,一只只利箭射入营中。
她身旁那兵士道:“快回车中躲好!”
司妤立刻钻进马车内,缩在了里面。
外面一片杀喊声。
她曾亲眼看见高盛卢慈杀人,自己也曾试着杀人,但这是她离战争最近的一次。
她所见过的,是一个一个死,现在见到的,是一群一群死。
躲了好一阵,箭雨停下了,随即便是冲杀。
不知过了多久,司妤小心探身出去看,只见黑夜中一团团火把穿动,西边杀作一团,而她帐篷边上,方才那个看护她的士兵竟胸口中箭倒在地上,已然死去。
她大惊失色,回到车上,不知是继续待在这里,还是去高盛营中。
就在这时,一人急跑而来,在马车下喊:“公主??"
是宋之间的声音!
司妤立刻探身出来,看见个普通兵士站在车前,细一看,正是宋之洵。
“宋之间,你没死!”同妤大喜。
宋之洵将地上死去那兵士的衣服扒下来,递向她道:“快穿上!”
司妤不知他要她穿上做什么,但外面是战乱,宋之洵语气急促,她便不再多问,立刻将衣服随意套上,一边戴上头盔,一边跳下车来。
“随我来!”宋之洵拉了她便往营地某个方向走。
此时营中纷乱,所有人都抵御着敌兵,倒没人注意他们。
宋之洵拉着她到营地某个角落,眼看将要出去了,司妤停了下来,问她:“你带我去哪里?"
宋之洵道:“自然是带公主走,此时正是时机!”
司妤立刻问:“走去哪里?”
“走去哪里都好,只要能逃离高盛!”宋之说。
司妤将手从他掌中抽出:“宋卿,我不知你为何还活着,为何在这里,但我并不想走。”
宋之洵大惊:“为什么?失去今夜,恐怕再难有机会!”
司妤道:“宋卿,我要与西凉军一起回京师,怎能就此离开?”
宋之洵一脸不解看着她。
她意识到自己从未向他表明过心意,便开口道:“宋卿,对不起,我之前都是骗你,我知你投身高盛,又对我有意,那时我想杀高盛,所以蛊惑你反高盛,至于成不成功、你会不会死,我都没有想过,我想要的只是利用你杀高盛,至少多一次杀
高盛的机会而已。
“如今我舅舅被杀,京城被占,高盛同意带兵攻回京城,我要和他一起,我哪里都不去,更不会和你离开。”
宋之怔怔看向她。
在他心里,公主是那个美貌无双又柔弱无依,对他情根深种,将所有希望放在他身上的世间最尊贵的女子,也是他梦幻中的妻子,却没想到此时此刻,她站在自己面前,用平静而无情的眼神与口吻,告诉他她对他都是利用。
怎么会呢?
怎么会如此?
想了好久他才意识到,她不是那个他以为的柔弱女子,她是司姓皇室后人,她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皇家基业,没有半点儿女情长。
此时一人朝这边来,似乎发现他们行迹可疑,朝他们喊:“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司妤朝他道:“快走!”
宋之间再没有时间多想,立刻逃出军营外,那本就疑心他们的兵士立刻拔刀要喊人去追,突有一道身影从帐篷后出来,朝那兵士道:“别追了,让他去!”
这是王小桃,兵士认识她,便不再追宋之间,只交待:“县君快回营中。”
王小桃点头,吩咐道:“我知道,你下去吧。”
兵士看看司妤,提刀下去了。
司妤看着王小桃,又看看宋之间离去的方向,问她:“高盛是因你而放了宋之间?而你......却有意放了他?”
王小桃真心觉得公主脑子好,看她一眼竟然就猜到了。
“是。”她回答。
她本就没想过要绑着一个人,今日看宋之间想逃,就放他逃了,反正她自恃是表叔唯一的亲人,表叔不会怎么样她。
司妤自己往车驾方向走,王小桃问她:“公主真的对宋公子没有半点留恋么?他那么好一个人......”
对王小桃来说,如果宋之间肯为了她去杀人,连这种情况都不顾自身安危而要带她走,她一定会激动得连性命都愿交出。
司妤缓声道:“我是公主......大兴的公主,朝廷羸弱至此,江山风雨飘摇,我有什么资格儿女情长?若大兴亡,我便亡,若我亡时,大兴还在,我便不负此生。”
公主很少和她说这么多话,说的也都是些疏离的套话,而此刻,王小桃却听出这就是长公主的心里话。
她看向公主,突然觉得面前的女子这么美貌,这么尊贵,却又这么......让人怜惜。
若是早几十年的公主,她定能安安稳稳过这一生,嫁世间最好的男子,过让所有女子艳羡的生活,但偏偏她是乱世中的公主,还不甘做亡国公主。
司妤往自己车驾附近去了,身边已有护卫紧张地围上来,怕她再跑了。
而此时,远点又有大片的军队奔袭而来,不一会儿,她听见卢慈在营外喊:“庞能,太尉车驾在此,你为商州刺史、朝廷命官,为何侵扰?”
随即对方道:“国贼高盛,不过区区一个屠夫,竟自封太尉,杀害重臣,败坏朝纲,如今掳公主而逃,人人得而诛之!”
紧接着那边兵士喊:“诛杀国贼,营救公主??”
一时间喊声震天,士气大振。
司妤亲眼见到身旁看守她的护卫看她一眼,眼神中带了犹疑。
她明白,军心尤其重要,如今高盛重伤本就让军士士气低落,而他们也确确实实劫着公主,若非对高盛死忠,没有人愿意造反,司妤不禁替卢慈担心起来。
想了想,她看看周围,脱下身上士兵的盔甲,朝护卫道:“带我去那辆战车旁!”
没一会儿,一辆战车自营帐中出来,黑夜中,能见到车上竖着写有“高”字样的旌旗。
庞能方军士一见旗帜,便已张弓搭箭,只等战车靠近就放箭射倒旗帜,却不曾想待战车慢慢靠近,火光中,看清那竖旗之人竟是个绝美的女子。
“我乃永宁长公主。”战车上女子大声道。
庞能人马见此情形,都惊愕不已。
战车上女子美艳不可方物,却又雍容华贵,自有一种天家傲气,比传说中的大兴明珠更让人震撼。
她看着这边道:“我杀太尉,是为奸人蒙蔽,如今安朝烈于京中作乱,太尉欲进京擒贼,诸位勇士,若为大兴军人,当横戈跃马,与太尉共讨乱贼,而非在此内斗。意欲劫营者,是为反贼,当诛九族。”
此言一出,无人敢杀公主,也无人敢再劫营,庞勇手下士兵犹疑间放下兵刃。
庞能不死心,在马上大喊:“此为高盛胁迫公主,打败高盛,救下公主??”
司妤喊:“非有人胁迫,庞能,你为大兴臣子,食大兴米禄,却不思报国,在此公然作乱,意欲何为?”
说完,将旗杆交给旁人,拿过一张弓,张弓一箭朝庞能射出。
这是营中弓箭手的弓,司妤头一次碰这东西,以她的臂力,连弓都拉不开,这一箭只能算依样画葫芦,箭还没射到庞能面前便掉了下来。
但她没射中没关系,她的动作代表了公主的态度,公主都朝庞能发箭,称庞能为作乱反贼,那能喊出的“救公主”的口号又算什么?
卢慈在此时大笑,朝西凉兵士喊道:“诛杀反贼庞能,保护公主,杀庞能者重赏??”
此话一出,西凉兵纷纷往前冲杀,庞能一方则再无战意,节节败退,很快便作鸟兽散。
卢慈还欲追,从中军帐中传来将令,让他别追,停下来修整。
显然,这是高盛的命令,高盛出于其他考量,不欲与庞能久斗,
卢慈策马回营时,司妤已从战车上爬下来,正站在营中揉着自己的手腕。
之前射那一箭,她唯恐箭射不出去,硬是使出全力,几乎要将手腕拉脱臼。
卢慈不禁多看她两眼,犹豫片刻,什么也没说就走了,陈滔从后面来,和她道:“方才多谢公主冒险举旗帜,此一仗才能不战而胜。
那样的情形,高举战旗便是活靶子,万一有人眼瞎,万一庞能再蛮横一些,直接放箭,任是公主还是皇帝,说被杀也就被杀了。
司即也知道自己刚才那一举措实在危险,但......或许是谋划杀高盛的事,让她已经习惯将自己性命置之度外,朝廷权力不在皇室身上,她依靠的舅舅不在了;抱以希望的安朝烈比高盛还疯狂;宋之间也不堪重用,她没有别的办法,除了作为女
人的身体和作为人的性命,她又有什么呢?
如果连这些都顾惜不舍,她便只能干熬着。
此刻陈滔道谢,司妤道:“将军带兵士冲锋陷阵致性命于不顾,我又怎能安然躲在营帐内?我知西凉勇士自然不惧能之辈,但早些得胜,便少一些兵士伤亡,我心中也宽慰。”
听得此话,陈滔心中顿觉得激奋,他原本对皇室、对朝廷十分不满,如今听见公主能说出这番话,便觉得事情也没有绝对,皇室有些人,譬如公主也是不错的。
他再三朝公主道谢,公主则劝他快去修整。
等他回中军帐,便听卢慈问他道:“你与公主在那里说什么?告诉你,这女人最会以美色蛊惑人心,宋之间便是这样,大哥也??”
说话间,他话音一顿,改口道:“总之你长点心眼,离她远些。”
陈滔十分不悦,反驳道:“若非有公主,我们这一仗哪能如此容易?我不过向公主道一声谢。”
“笑话,凭他庞能,我还不放在眼里!”卢慈道。
李风华说:“卢将军,陈将军,别争了,先将战况报与太尉吧。”
二人这才止住,将各营情况一一上报。
待卢慈几人走了,李风华朝高盛道:“太尉,属下有话,不吐不快。”
高盛看他一眼,示意他说下去。
李风华道:“属下以为,如今各位将军多有争执,彼此不服,皆因太尉帐下无少主,若有少主,就算太尉重伤,诸位将军必当齐心协力效忠,绝无二心。
“日前诸位将军之不战而撤出京城,就因太尉重伤未醒,性命垂危。实言相告,那时军中多以为太尉将亡,所以人心浮动,大有为自己想退路的心思。太尉勇冠三军,每每争战,必是身先士卒,万一太尉有差池,余下这数十万西凉勇士,必是分
崩离析,各寻归路,那太尉之心血便全完了。
高盛听着,没有反应,也不知是无法有反应,还是不想有反应。
李风华接着道:“所以待太尉痊愈,定要广纳妻妾,多生子嗣,如此才能长久。”
高盛瞥他一眼,突然开了口:“公思看我现在只有半条命,还流落在外,京城已失,就不要再和我提女人了。”
这是被逼急了,不得已开口,李风华怕他牵动伤口,连忙道:“我是说等太尉痊愈,大军安定下来,不是说现在……………”
高盛不言,他继续道:“以及......长公主此人,虽美貌,却万不可轻视,太尉日后还须时时防备才是。”
高盛白他一眼,发话道:“出去。”
李风华知道太尉这是不爱听了,连忙告退。
王小桃猜测,表叔听了这话反应这么大,是不太想提起自己对长公主没防备,被她当众刺杀的事。
那时她在岸上,并不知道水里是什么情形,只能远远看见公主在水中穿梭自如,朝表叔挥去利刃,而表叔连自保都难,那对表叔来说一定是很难受的时刻,也是最耻辱的记忆。
李风华走后,王小桃去看他颈间的伤口,告诫道:“表叔以后要少说话,这伤刚好一点。”
她这边说着,高盛已经看向她,从他的目光里,她意识到他要问的话。
宋之间不见的消息当然已经有人告诉他了。
王小桃便老实道:“我把宋之间放走了。”
末了,她又把自己看到的说出来,宋之间要带长公主离开,长公主拒绝的事。
高盛沉默半晌,点了点头,意思是知道了。
他试着抬手,手却仍然是无力,最后挫败地叹了声气。
王小桃连忙安慰道:“大夫说表叔中的毒太狠,那毒名为'见血封喉',号称一滴就能要人性命,表叔能保住一命已经是万幸了,慢慢喝着药,会恢复的,不要着急。”
高盛没回应,只是乖乖躺着没试着动弹了,静静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