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宋之间身旁一人道:“主上,此女为高盛侄女,杀了最为稳妥。”
王小桃一听这话,顿时惨白了脸,惊恐地看向宋之间。
她还记得宋之洵亲口和她说,与她成亲不是被逼,他是真心实意要和她做恩爱夫妻。
她不知他们在筹划什么,也不知这人为什么要杀自己,但很明显,面前的宋之间在犹豫,他在杀她与不杀她之间犹豫。
生死竟在一线之间。
还想说点什么,但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急的,她哭了出来,既不解又紧张地看着宋之间。
宋之间自然知道不管她是否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杀了她是最保险的事,但他也知道,高盛是高盛,她是她,不管怎样,她只是个称得上善良的普通少女。
他下令道:“带下去,看押起来!”
兵士于是将王小桃带下去,吴庚随后,吩咐兵士将她扔进了一间放杂物的偏房, 命人把守。
屋中没点灯,只有屋外的大红灯笼透进一点光亮,王小桃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意识到一件事,他们今晚的行动,也许就是杀表叔。
要不然他们不会要杀了她。
为什么呢?所以这场婚礼算什么?
在她还在兀自难过时,又陡然想到,也许这场婚礼的意义与她无关,不是为了骗她,而是为了骗表叔。
她出嫁,表叔很高兴,昨夜便听到卢叔几个人说今日要喝个痛快,他们这些人都好酒,今日喜宴,府里备了很多酒,此时说不定都已醉倒,宋之间此时杀过去,不就是轻而易举?
想到此,她不由泪流满面,想做什么,可一到门口,还没说话就被人拿刀逼回来,叫她不要轻举妄动,她回到屋中,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夜半,大队人从宋府出发,奔袭至太尉府,冲入门去,里面却空空如也。
见此情形,宋之间得知消息已走漏,今夜行动已然失败,便迅速下令道:“快撤??”
话音未落,大片步兵从四周黑暗中冲出,将里面人包围。
尽管天昏地暗,但庭中众人也能从脚步声中听出对方声势浩大,足够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住。
宋之洵就在门口,更能看清外面形势,知晓高盛大军候在此处,是早有准备。
他当即拿出司妤给的诏书来,朝外边军士道:“奉皇帝之诏诛杀奸佞高盛,从诏立功者,加官封侯,听命高盛者,以谋反罪论处!"
话音一落,外面军士顿起骚动,他们其中有禁军,天性更听从皇命,听闻有皇帝诏书,便在心中起疑。
高盛骑马立在不远处,听闻此话,当即拉弓搭箭,百里穿杨,未及宋之间反应,那箭就射穿宋之间胸口,将他射倒在地。
“宋之洵矫诏谋杀朝臣,所有人,缴械者无罪,顽抗者诛全族??”高盛一声令下,外面军士渐渐逼近,宋之间这边本就敌众我寡,宋之间又已倒下,顿时士气大减,双方战斗只维持一小会儿,便以宋之间全面失败而告终。
太尉府还在清理庭院时,王小桃被人带到了,看见她,高盛松一口气。护卫向高盛禀报:“属下去时,县君正被关在偏房。”
高盛仔细看她:“没受伤吧?”
王小桃此时也看出宋之败了,喃喃问他:“表叔,他已经......死了吗?”
高盛脸上露出几分无奈,劝她道:“小桃,没了他,我再给你找比他更好的人。”
小桃早已悲痛万分,泪流满面,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高盛看着她头上的花树冠,看着她一身红嫁衣和她满面泪痕的脸,不由心痛,叹一声气,弯腰拉她道:“他还没死。”
小桃含着泪眼,立刻抬起头来。
宋之间的确没死,与心房就偏那么一点点。
高盛的马上刀法威震天下,但比刀法更厉害的,是他的箭法,左右开弓,箭无虚发。
他能一箭致命,自然也能一箭留人一命,那一刻,到底是不想亲手让小桃才出嫁就成为寡妇,所以有意射偏。
他知道,宋之洵虽不怎么样,但他的家世、容貌、才学,样样都受女人喜欢,小桃嫁过这样的丈夫,怕是再难对别的男人看上眼。
宋之间没被送进太尉府的地牢,只送进了厢房,高盛带小桃进去,宋之间昏迷着,大夫正在给宋之间拔箭疗伤。
他那身铠甲与黑衣里面,还穿着没换下来的大红内衫,此时早已被血打湿。
王小桃看到床上的他,朝高盛跪下来。
“表叔,放他一命,行吗?”她哭求道。
高盛无法理解侄女对宋之间的深情,却无法抵抗她的哭求。
他接她来京城,是想让她锦衣玉食,让她也过上大家闺秀的生活,护着她,至少到自己死那一刻。
“我能放他,但‘宋之间必须死,我会将“宋之间的人头挂上菜市口,这个人,就留给你。”高盛说。
王小桃明白过来,这是一种豢养,宋之间这个身份已经死了,这个没有身份人,留在她身边。
她无法接受,但她知道,若不是她,宋之间早就死了。
她低下头,哭道:“谢表叔。”
高盛将她扶起来:“就这样吧,什么时候你有了其他喜欢的人,再和表叔说,再嫁一次就是了。”
王小桃点点头。
没一会儿,有人拿了条铁链来,在高盛吩咐下将宋之间双脚锁住,随后将钥匙自己收着,问王小桃:“夜深了,去休息吗?”
王小桃摇摇头:“我睡不着,可以留在这里吗?”她看着床上已经包扎好的宋之洵。
高盛没再说话,离开了。
少女的情伤他无可奈何,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偏厅内,李风华等人早已等候他多时,事情的善后仍在做,但重点不是这,而是那张诏书。
李风华道:“这诏书是真的,经拷打审问,今日上午,长公主至宋府后门见过宋之洵。”
高盛看着那向那诏书。
“......今高盛豺狼野心,无道之臣,贪残酷烈,败坏朝纲,朕每思及此,则夙夜难寐。宋卿乃公卿世家,国之重臣,当诛灭奸佞,以匡社......”
可想而知,若今日他们没有察觉宋之间的行动,将会被宋之间诛杀,随后便以此诏迷惑人心,他高盛一死,整个凉州军极有可能尽归皇室手中。
这诏书不是皇上的笔迹,他也不知这是否是司妤的笔迹,但印是真的。
李风华道:“太尉,自吕骞密谋未遂,郭循出逃,到宋之叛乱,这桩桩件件,都与宫中相关,至少这诏书一事,长公主便逃不了干系,属下以为太尉须早作决断,莫要妇人之仁,或是......色令智昏。”
高盛看他一眼,李风华立刻道:“属下乃肺腑之言,若有不慎,太尉与我等恐为女子所害!”
这话确实难听,但高盛知道,李风华的确是肺腑之言。
宋之间反叛,司妤不可能毫不知情,留着她,没有半点好处。
“太尉......”
李风华还要再劝,高盛道:“好了,我知道了。”说着吩咐卢慈道:“即刻带兵,随我进宫去。”"
当得知太尉进宫,司妤就知道宋之间失败了,他大概也已经不在了。
她静静坐在榻边,等着最后的时刻。
高盛进屋中,坐到了她对面。
司妤怯怯道:“太尉......”
高盛将那诏书拿出来,扔在桌上。
司妤脸色煞白。
“公主文采真好,写的许多词我都没听过,但听起来就知道我罪大恶极。”
司妤立刻到他面前,哭道:“太尉,都是宋之洵蒙骗我,我实则没有此意,是他百般游说,我一时被他花言巧语所迷,才,才做了糊涂事......”
此时有宫人端来一杯酒,放于桌上后离去。
司妤看着那酒,顿时惊得往后一缩,一张绝色的脸满是惊骇。
高盛伸手,轻抚她的脸,将她缓缓揽在怀中:“说实话,公主是我见过最高贵,最优雅,最好看的女人,我想,也许多年之后,我们会想起你;也许之后娶妻,我也会觉得她不如你之万一。我想,置一间冰窖,将公主藏起来。’
藏什么呢?当然是藏她的尸体。
“太尉,太尉......”司妤哭着朝他摇头:“太尉,我心中亦倾慕太尉,只因太尉为县君而冷落我,我才一时怨忿,受了宋之间蛊惑,求太尉饶过我这一次……………”
高盛低头,轻轻吻了吻她额头,随后松开她,看一眼面前的酒:“公主,这是最体面的方式,我不想在你身上留下那些不好看的东西。”
司妤恐惧得瑟缩,随后一挥手,将酒打翻在地,转过头,仍向他哭求。
高盛一动不动看着她,随后缓缓抬手,停在她脖子上。
她立刻道:“我知道太尉恨我、恨皇室,因苍岩山之战,因功劳被他人所夺,太尉的弟弟因皇室而死,却寂寂无名,我愿代表皇室,追封太尉弟弟为侯,以慰他在天之灵。”
高盛没说话,神色似有所松动,她连忙又道:“听闻太尉如今才找到他的尸体,他死于水中,世人说死于水中之人会坐水牢,不寻替死鬼便无法转世投胎,我愿亲自祭拜诵经,替其超度。”
高盛开始相信李风华的话,这个女人必须要除,可他做不到。
她太能洞察人心,知道怎样求他,知道怎样让他无法拒绝。
是的,他拒绝不了,弟弟之死,是他的心病,弟弟尸骨躺在水中五年,也是他的心病。
追封弟弟,让她亲自祭拜诵经,他如何能忍住这诱惑?
或许,等她做完这些,再杀她也不迟。
但他发现自己松开她脖子时,内心是松一口气的,好似他也想找一个理由来放过她。
的确色令智昏,她太美,身子太软,他舍不得。
“那便依你之言。”他道。
司妤欢喜,跪在他身前道:“多谢太尉,我定真心安抚太尉弟弟亡魂。
高盛想,再留她几日也罢。从今日起,他会对她谨慎小心,没了郭循,没有宋之间,她一个女人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宋之洵在第二日转醒,便知自己事败,竟成高盛俘虏。
他费力要从床上撑起身,才见自己脚腕被铁链锁着,身边是持刀的护卫,唯有一抹红色在眼前,那是还穿着嫁衣的王小桃。
王小桃连忙道:“你别起来,伤口会裂开的,我让人给你端药来。”
宋之洵偏要忍痛坐起来,看看那护卫,又看向她:“这是太尉府?”
“是。”
“高盛呢?他为何不杀我?他要做什么?”宋之间带着愤恨咬牙问。
王小桃道:“表叔是要杀你,是我求他,他同意放你一命,但......他们找了个和你相似的死囚,把他的人头当成你的,挂在了菜市口。”
随后她又道:“表叔也答应我,不会动宋夫人,但宋夫人应该以为你不在了,怕会伤心。”
宋之洵眉眼闪过伤痛,痛声道:“只恨我......没能杀高盛。”
王小桃在一旁不说话。
他因虚弱和疼痛深深喘息,待平复,看向她问:“你想做什么?我娶你就是被逼的,我真心想娶的是长公主,但她被你表叔霸占,你不会还想和我做夫妻吧?”
王小桃从他眼里看出那种轻视和不屑,仿佛在说:你如此天真,以为我会看得上你吗?
她知道了,从知晓他要杀表叔那一刻,她就知道,这世家贵公子果然没有喜欢自己,之前的欢喜果然就是老天给她开的玩笑,这一夜自然也想得更明白,但真正面对,还是很难过。
怕被看出眼中的伤痛,她微微垂下头,不去看他:“我没想这么多,就觉得如果我不求表叔,不表现得对你......舍不下,你就死了。你之前没杀我,我也不想看着你死。”
宋之洵看着脚上的铁链,冷笑:“这样活着是要折磨我?你不如告诉高盛,叫他杀了我算了!”
王小桃不出声,有人从外面端来药,王小桃道:“不管怎么样,你先把药喝了吧,箭虽没刺中心房,但也射得深,现在天气热,大夫说万万要注意,稍稍不小心,伤口化脓,也会有性命危险。”
宋之间无力再维持坐着,躺了下去,看着房顶不出声。
王小桃再劝他:“你喝药吧,难道你要死给我表叔看吗?不管你活着还是死了,我表叔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倒是宋夫人,如果有一天知道你活着,一定很开心。”
宋之洵闭上眼。
他知道若论气节,他该一死了之,但他发现自己没那样的勇气,王小桃所说的活着的世界更吸引他。
他终究是个懦夫,因为长公主,因为高盛的侮辱而反戈一击,如果成功了,也许他就成了英雄,成了勇士,但他失败了。
失败了,他的勇气也在那一瞬用完了,他开始想苟活。
王小桃说:“我让他们扶你起来喝药。”
他沉默着,没有说什么。
八月初三,宜祭祀。
京城已连续下了一个多月的雨,这一日又是阴云密布,细雨霏霏。
碧罗湖上涨水,湖水一片缥碧,在雨雾下柳色氤氲,十分好看。
五艘宫廷画舫入湖,上面挂着白色的幡子,据说是为了给新封的衍侯超度。
此行亦有百官侍立,由太常寺少卿在岸边宣读高丰生前功绩,随后由太监宣旨,追封高丰为侯,最后由道士在船上沿湖做法事超度,宫人奏哀乐,长公主亲自跳舞祭祀。
高丰生前寂寂无名,死后五年却风头无两,满朝皆知。
待宣旨完,道士、护卫、宫人、司妤与高盛都上船,五艘画舫解开缆绳往湖心而去,百官留在岸上,也替衍侯诵经哀悼。
司妤与高盛一条船,船上另有两名护卫,再便是五名宫女,卢慈本想跟着船上去护卫高盛,但一看那船上也就几个女人,大哥也不爱他随左右,便留在了岸上。
当哀乐起,公主起舞,朝臣们都抬头望向船上,一时间只觉仙女下凡。
只有高盛,此时竟没去看舞,只是伫立在船头,一言不发,沉默着看着远方。
后来,船至湖心,看舞的官员却发现不对,太尉那艘船,怎么好像开始慢慢往下沉了?
高盛没怎么乘过船,又沉浸在往日思绪中,待岸上似有喊声传来,才低头看脚下的船,这才发觉不对,这船正在吃水往下沉。
他即刻吩咐:“快叫船工!”
护卫立刻去叫船工,没一会儿就急匆匆从船舱出来,惊惶道:“太尉,船舱已经淹了,没看到船工!”
话音落,几名船工已从船舱内出来,身上全是水,护卫正要质问,船工却一声不吭跳入湖中,很快就没入湖底不见了踪影。
护卫立刻拿刀往里刺,但毫无用处,不由抬头道:“太尉......”
船已下沉至船舷,高盛问:“你们可会水?”
两名护卫同时既慌乱又恐惧地摇头:“属下不会......”
高盛明白,他们是凉州人,凉州少水,就没几个会水的。
他看向司妤,此时司妤也停了舞,脸上带上惊惶,急跑过来他这边。
“太尉??”
高盛伸手扶住她,正待想办法,船在此刻陡然一歪,他重心不稳,恰在此时,司妤竟将他一推,他跌至湖中。
他会水,但不多,至少这么深的湖水他还是第一次见识,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往下沉。
眼前,一身素衣的司妤从船上跳下,她手中有一抹银色,是一把极短的匕首,似乎是从鞋底拿出。
然后五名手持匕首的宫女,加上她,朝自己游来。
高盛很勉强才能让自己慢慢往水上浮,不至她们还没动手,就先让自己被淹死。
他已经明白,这六人是来杀自己的。
何其狡诈,竟是在水中。他娘的他就没怎么下过水,在这水里,就像浑身被捆绑一样,他完全动弹不得,稍不留意,就要呛水!
一名宫女水性极好,已迅速游至他面前,手持匕首,看着他却不敢下手。
如绵也在,随后而来,犹豫片刻,咬着牙,一刀捅入他胸口。
这一刀扎得浅,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高盛立刻将如绵一脚踢开。
但这样的动作让他迅速往湖底沉去,他只能立刻按着水往上浮。
才浮出水面,司妤来了,她看着他,毫不犹豫再朝他胸口刺一刀。
这一刀对准着心房,但力气不够,到他胸口时偏了一寸。
岸上有惊呼声,喊杀声,有卢慈急命人跳水的声音,但高盛明白,此时离他近的人大多不会水,他此时孤立无援,没有人能救他。
真奇特,这竟让他想起五年前那一战。
司妤再次朝他刺来一刀,他急伸手招架,但随即就发现她只是虚晃一枪,下一刻,她便一刀割向他喉咙。
颈间一凉,他往水中急速下沉,殷红的血在缥碧的湖中蔓延,隔着血雾,他看见司妤在水里也美得似洛神,但那双目光,却又坚毅得似战士。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许多。
她邀他至虞山温泉,不是要温存,是要看他的水性,因为只有那里有那么大的水池。
她与宋之洵私会,不是因为男女之情,是要掩盖她在温泉训练宫女的事实,就算熟悉水性,这些宫女想要在水下行刺,也并非易事。
宋之洵叛乱,既是她的谋划,也是她谋划的一环。
她提出水上祭拜,做法事,不是为活命,而是为这一刻。
所以……………她怎样确定有这么个湖上乘船的机会呢?万一弟弟的尸首……………
对,尸首,他开始意识到,也许弟弟的骸骨是假的,一具尸体,怎么可能从苍岩山飘至碧罗湖,五年都没被发现,偏偏这时候发现,还正好报上太尉府。
但他信了,因为尸体的年龄、尸体上面的箭、上面的信物,但他忘了这些都能做假。
所以从很早很早,她就已经准备在水下杀他,而他一无所知,以为她只是他掌中的鸟雀。
早想过死,却怎么也想不到最后是死在她手上。
可笑这一刻,他突然想起她在床上娇吟的样子,还有喂她吃下葡萄的样子,也很美啊,最美是杀他这一刻......后世若有史书写他死于美色,也不冤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