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久顺钱庄外,一辆紫蓬金顶的朱轮车缓缓停下,走下来一对锦罗玉衣的年轻夫妇。男人头玉璧高银冠,身着赭红色撒花缎面圆领袍,腰系双绕镶银蹀躞带,脚踏云纹靴,手里摇着一把黑漆描金花卉折扇,轩眉英目,直鼻朱唇,端的是风
姿无双。
再看那女子,螓首膏发,玉攒螺髻,穿一件八彩织金团花纹齐胸襦裙,肩披敷金绘彩青纱帔子,足裹彩绘云霞紫绮笏头履,雍容雅步,丽雪红妆,一颦一笑,犹似桃李欲燃。
别说是行人,赶来钱庄兑换钱币的客人瞧见了,都纷纷愣了下神。辛湄见怪不怪,挽起谢不渝,吩咐戚吟风取下马车后座的一大箱银钱,在众目睽睽下走入钱庄大门。
街角某处,一个小厮打扮的男人窥见这一幕,掉头钻入街巷,从后门进入久顺钱庄。
钱庄占据小半条街,铺面、过厅、库房、抱厦、庭院、阁楼一应俱全,那小厮轻车熟路,闪进庭院内一座阁楼中。
楼高三层,顶层小厅内,座屏环绕,两溜梨花木太师椅上坐着三个人。右上首是个金装玉裹的贵妇人,四十多岁,浓妆敷面,风韵犹存;右下首是位少妇,瞧着约莫双十年华,柳眉利眼,神容倨傲;左下首坐着的则是钱庄老板曹蒙,方脸浓
髯,穿一身石青色暗八仙寿云锦直缀,手里端着一只剔红花卉彩釉建盏,茶香袅袅,是上等的金山时雨,他却动也不动,嘴唇紧抿,眉心拧在一处。
小厮打门外进来,首先对着右上首的贵妇人一拜,报信道:“启禀夫人,您要的鱼儿入池了。”
曹蒙握茶盏的手微微一抖,贵妇人嗤笑:“我就说这贱人心贪胆肥,想要混入钱庄,将我等一网打尽?哼,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那也就怪不得我们下手无情了!”
说完,复问小厮:“随行都有什么人?”
“三名男子,个头最高那个与她携手而行,瞧着像是相好,另外两个穿的也是锦衣华服,不是管家便是亲友。最后还有一名女子,婢女装扮。”
贵妇一听,似已猜出他们身份,慢悠悠道:“她那相好是不是丰神俊朗,左眉眉尾有半截刀疤?”
小厮略想一想,点头称是。
贵妇唇角讥笑更浓:“我说呢,人前闹掰的两个人,怎么偏就都往景德寺跑,原来是早已暗通款曲,郎情妾意。长公主,要说拿捏男人,还是你这位妹妹在行呀。多少人做梦都不敢肖想的谢家六郎,她说负便负,五年后张嘴一唤,人家又巴巴地
舔到她跟前来。这狐媚本领,可真是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唉,你若是有她半成功力,也不至于是如今这境况了。”
坐在旁侧的少妇神情一变,敷白的面皮气得发青,不知是想起什么,眼底蓄满恨意。
那贵妇点到为止,询问曹蒙:“市令还没来吗?”
曹蒙心怀忐忑,道:“回夫人,这次开售的钱币数额巨大,孙大人不放心,亲自又往库房走了一遭,想必也快过来了。”
贵妇点头:“今日开局,我与六公主不便出面,一切事务全权交由你二人处理。记着,人要杀,钱也要赚,两头都别出岔子。”
曹蒙听及此处,已是冷汗涔涔,忍不住道:“夫人,长公主今日既然敢来,怕是藏有后手,万一失策,那咱们岂不是......”
贵妇看他露怯,愤然嗤道:“蠢货!她这次带来的侍卫不过二三十人,跟州府的官差相比,屁都不算,能有什么后手?今日不杀她,来便是她取你人头,灭你全族!或者,你也想来个临阵脱逃,下去陪一陪钱运山吗?”
曹蒙一骇,迭声道“不敢”,额头冷汗猝然坠落。贵妇不耐烦地撇开眼,吩咐厅前的小厮:“派人去府衙知会何大人一声,文睿长公主在久顺钱庄私铸假/币,牟利夺财,他可以调配人马,前来缉贼了!"
小厮领命而去。
新币交易处所设在庭院角落的一座三层阁楼内,离申时尚有一刻,楼外已是人满为患,众多顾主怀揣银,小心翼翼地挤在人群中,翘首盼着守在阁楼大门外的小厮放行。
坊间传闻,今日是久顺钱庄今年最后一次奉文长公主之命发行“文”字新币,数额多达五万,折扣则是前所未有地大????锭白银,可以换一百六十两面额的新币,相当于六折的折扣。淮州城内的大小商贩闻风而动,不少人变卖家产,高价买
下入庄购币的梨花木牌,就等着稍后买进新币,以挣大钱。
辛湄等人不急着入内,候在最边上的一座?亭中,孔屏观望眼前盛况,大开眼界,摸着鼻梁调侃:“若是在西州,哪怕是朝廷发行的新币,老百姓也未必会买账。这儿倒好,一帮牛鬼蛇神弄的,卖起来跟在难民面前施粥似的。”
戚吟风示意他小声些,道:“这儿是殿下的封邑,聚集在内的又大多是商贩,兑换新币对他们而言乃是发家致富的商机。”
“既是商贩,少不得走南闯北,一堆只能在长公主封邑内流通的废铜烂铁,竟也信。”孔屏啧啧有声。
说话间,前方一阵骚动,拥挤在一块的人潮开始涌动,原来是时辰已到,阁楼大门打开了。
谢不渝回头盯了孔屏一眼,道:“三弟今日甚是伶牙俐齿,稍后要不要请你上台,代为发言?”
孔屏心知多嘴被骂了,讪讪苦笑,在嘴唇前做了个缝上的动作。
谢不渝牵起辛湄,走入阁楼。
楼高三层,但是交易会所仅设在一楼大厅,入口处站着小厮发放号牌,辛湄一行走在末尾,拿到的是四十八号。
据说,今日仅有五十人拥有购买钱币的资格。
往前走,但见琼楼金阙,雕梁画栋,正中央有一块大理石砌成的圆形高台,边缘设有围栏,里面摆放着一方紫檀嵌玉五帝钱纹样桌案以及两张紫檀七屏风式太师椅,围栏外侧站着一排身着黑衣,手持长棍的壮士,瞧着像是钱庄内雇佣的打手。
不久后,高台两侧门帘拂动,走出两行人,各自抬着一大口黄花梨嵌百宝木箱。众人屏气凝神,犹似发痴,定睛看着那两大口箱子被抬上高台,放在紫檀嵌玉五帝钱纹样桌案上,开箱以后,露出满当当的崭新钱币。
底下发出呼声,风卷黄沙一般,久久不绝。
交头接耳声中,两人从左、右两侧走上高台,一人绢方巾,石青色直缀,乃是钱庄老板曹蒙,另一人头戴软脚幞头,身着从九品官服,则是淮州城内的市令贾正。
众人又往他们身后看,不见再有人来,颇为失落。有人提出疑问:“曹老板,今日殿下不来吗?”
曹蒙站在高台上,方脸含笑,示意众人安静,解释道:“最近朝廷政务繁多,殿下忙于处理,无暇赶来,特命令贾大人代为向诸位问好。”
那人“哎呀”一声,遗憾之色溢于言表,想起上次所见的长公主,春心怦动,难以忘怀。今日众人争抢着挤进永顺钱庄,固然是为购买新币,但也有不少人是为一睹长公主芳容。
“钱大人呢?他也不在?”
有人机敏,复问起食邑官钱运山。曹蒙干笑两声,安抚道:“在的在的,只是午间贪食,吃坏了肚子,此刻正在休整,一会儿便来了。”
众人听得钱运山竟是在出恭,不由失笑。
辛湄站在人群后方,冷然哂笑,钱运山早就已尸首异地,成了黄泉路上的一具无头尸,这帮人倒是厉害,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真是狗能舔鼻子,不要脸。
当然,更令她意外的是,淮州市令竟也参与了此案。所谓市令,即是城中负责管理市场、掌平物价的官员,平日与商贩打交道最多,也最得他们信赖。有他坐镇,难怪淮州上下对这假冒她名头发行的假/币深信不疑。
念及此,藏在内心的那股不安又开始涌动。假币一案,已然是官商勾结,但只是区区一个市令,必不可能设下如此大的骗局。市令的背后是谁?司??参军?刺史?.......他们的背后,又究竟是什么人呢?
能够号令一州官吏制造大案构陷于她,此人绝非等闲!
“她人没来。”走神间,耳畔落下谢不渝平静的警告,“这是个杀局。”
辛湄微?,看向圆形高台上,曹蒙、贾正分坐两张紫檀七屏风式太师椅,已开始按着号牌喊人登台,售卖假/币。
假扮她的那一位没有露脸,显然是已识破她的来意。不过,没登台而已,倘若这真是为她量身定制的杀局,她怎么可能舍得不来?
辛湄往上方望,目光似要透过海,射向高层:“不在眼前而已,难得有个能看着我死的机会,不会不来的。”
谢不渝听不得她第二句话,眉头微蹙:“那这局,是不是也该破了?”
辛湄敛目,冷冷看向在前方高台上堂而皇之售卖假/币的奸人,唤来戚吟风,便发令,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响!
半丈高、一丈宽的两扇榉木大门被人从外轰然撞开,一群身着甲胄、手持佩刀的官差冲入楼内,口中高嚷捉贼。众人大为震骇,竖耳分辨,领头那官差喊的竟是??“捉拿私铸假/币奸商曹蒙,诛杀朝廷狗贼文长公主!”
原本井然有序的阁楼大厅骤然大乱,正待换钱的,已然换钱的纷纷看向曹蒙、孔方,茫然自失,不知所措。
谢不渝揽过辛湄手臂,以保护的姿态把她半圈入怀内,道:“殿下这棋慢了一招啊。”
话声甫毕,阁楼大门外又走来一人,头戴软脚幞头,身着从三品绯袍,金带十一?上挂着银鱼袋,面容威严,气势??,不及走到人前,已有人认出他来,慌忙行礼,口中喊道:“拜见刺史大人!”
“参见何大人!”
“大人明鉴!下官从未参与私铸假/币一案,今日乃是被奸商曹蒙胁迫而来,万望大人彻查!”
市令贾正痛声喊冤,变脸快似翻书,那奸商曹蒙竟也不慌不逃,只是涕泗交流,跪地求饶。如此这般,则更是坐实私铸假/币一事,底下众人骇然相顾,心惊肉跳!
只见那何大人金刚怒目,瞪视曹蒙:“无耻奸商,竟果真在此处私售假/币,为祸淮州,速速交出祸首,本官或可饶你一命!”
曹蒙声泪俱下:“大人饶命!草民一介布衣,若非是奉文睿长公主之命,万万不敢犯下私铸假/币这样的大案!今日......今日长公主公务缠身,尚在永安,大人即刻派兵入京,必能拿下她!”
何大人冷斥:“满口谎话!别以为本官不知道,今日乃是你们最后一次在城中私售假/币,数额高达五万两,待交易一成,你们便将卷走巨款,溜之大吉!此刻,幕后主犯必在楼中行监坐守,你若再不老实交代,休怪本官将你即刻正法!”
说罢,已有官差冲上高台,手中佩刀铿然作响,划出寒芒,停在曹蒙头上。曹蒙抱头大叫:“大人饶命!殿下!殿下救我!”
众人屏气,肺腑发寒,针落有声的安静中,只听得角落传来一声低低冷笑:“真是好热闹的一场戏啊。”
众人齐刷刷看去,但见角落中,一名丽质天成、芳殊明媚的女郎袖手而立。曹蒙眼睛一亮,朝向她磕头跪拜:“殿下!殿下救我一命!”
听得这声,底下更是哗然,周遭众人霍然瞪向辛湄,目中皆是惊怒之色。有人诧异:“她是文春长公主?!"
“那先前来的那个女人是谁?”
“莫不是她安排的替身?就为了诓骗我等?!”
"......"
阁楼内霎时雀喧鸠聚,嚷成一团,辛湄自知已被曹蒙一行诱骗着自爆身份,他们今日排出这样一场大戏,估计就是想来一招以真替假,让她这个正儿八经的文长公主为他们背锅。如此一来,幕后元凶金蝉脱壳,他们又能够假以除奸的名义名
正言顺地在此处诛杀她,真可谓是一石二鸟。
辛湄眼底散满讥讽,目光一掠,瞟向那位装腔作势的何大人:“淮州刺史,何元丰,是吗?”
“文春长公主,你果然在这儿!”何元丰怒视过来,气势拿得十足。
辛湄巍然不动:“既知本宫在此,还不速速行礼,你头上的乌纱帽是不想要了吗?”
何元丰怒极反笑:“你勾结奸商在淮州私铸假/币,牟取暴利,视圣上新政如无物,论律当斩!本官今日来,正是为铲除你这知法犯法、蠹国害民的狗贼,凭什么还要向你行礼?!"
“本宫究竟有无犯法,当不当,自有圣上裁决,何时竟轮到你一个小小芝麻官来置喙?”辛湄极力冷静,试他口风,“或是说,何大人已奉有密诏,要在此处取我性命吗?”
何元丰眸光一闪,厉斥道:“无耻贱妇,死到临头还敢狡辩,本官这便替国除奸,杀了你这狗贼!”
辛湄微震,想不到仅是一句试探,竟惹得他做贼心虚,下令杀人。不及反话,那群官差拔出佩刀,蜂拥而来,另有一批人围住二楼栏杆,架起弓弩,瞄准她放箭!一楼大厅内霎时人影扰攘,不少人无辜中箭,倒在梁柱四周,惨叫不迭!
“何元丰,你竟敢屠杀良民!”辛湄勃然大怒。
谢不渝搂着她转去梁柱后,手中折扇翻飞,打落射来的一支支暗箭。戚吟风、孔屏夺过官差手中佩刀,把辛湄、谢不渝、果儿以及无辜中箭的人护在身后。他二人俱有高超武力,与官差缠斗片刻不算难事,可毕竟寡难敌众,若是援兵不到,一
味苦撑,结果必是精疲力竭,为人鱼肉。
“长公主,你的阎王呢?”谢不渝的声音压下来,已隐隐含有不悦。
辛湄胆颤心惊,盯紧阁楼大门,便在焦虑之时,楼外传来异动,那雷霆声势,竟似万马千军。
辛湄精神一振,只见一人烈火红衣,率先冲入楼中,一杆红缨枪裹挟劲风,一径挑起三名官差掀飞在地!
众人大愕,何元丰更是骇然,瞠目看向来人,所见却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大批甲胄军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楼中,击败一众官差,夺走大厅内的控制权。
何元丰悚然而惊,待要撤退,颈侧猛然掠来寒风,那杆刚挑走三名官差的红缨枪滴着热血,枪尖凛冽,堪堪抵在他颈前。
半丈开外,红衣人持枪而立,乜他一眼后,恭谨地望向辛湄,朗声道:“镇南军主帅戚云瑛救驾来迟,万望殿下恕罪!”
梁柱后,辛湄阔步走出,锐目环视周遭,喝道:“镇南军听令!”
“在!”
“给本宫拿下这群逆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