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渝盯着她,咫尺间,眼极亮。烛火在身后的灯盏里跳跃,哔啵有声,像是干柴烈火里爆裂。
辛湄的心也滚热起来,仿佛置身那堆火里。叫他亲,是挑衅的话,想逗弄他,刺激他,这厢看他要动真格,多少又有些怯了。便要撤开,手被他更用力地一拽,辛湄人往下栽,倒在罗汉床上,嘴唇被他覆住。
他高大的身躯压下来,像昔日,压她在初春的窗台,深秋的廊下......辛湄另一只手按住他肩膀,抵开一些空间,胸脯起伏, 艰难喘气。
右手被他抓着按在床头,压平手掌,十指相扣......辛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撞在他胸膛上。
吻毕,他用鼻尖在她脸颊轻蹭一下,是以前惯有的小动作。辛湄深深呼吸,唇瓣残留细密的酥麻,眼波氤氲,倒映他动情后的模样。
“跟谁?”他执着地问。
“圣上来了。”辛湄声音微颤,妩媚又可怜,“他硬要留在我府上用晚膳,我只能作陪,你派人送来的信,我是送走他后才收到的。我没有要放你鸽子,也没有要存心晾着你。”
谢不渝眼底微暗,不像是气消,也不像是生气。他坐起来,整理衣襟,没说一句话。辛湄心里一下没底,拿不准他的脾气,挨过来,下巴踏在他肩膀上。
“六郎?”
“他常去你那儿?"
“没有。”辛湄分辨他神情,想起上次他来府上逛游,她说他是世上唯一一个能在她那儿闲庭信步的男人??这人心眼一向小,这会儿听说辛桓去她那儿,不会以为她先前撒谎骗他吧?
“他很少来,来也只是在前院小聚一下。今日来,也不是为我,倒像是为你呢。”
“为我?”谢不渝挑眉。
“是啊。”辛湄点头,“他今日在全恭那儿听说了一则关于你的奇闻,甚是惊奇,特意来找我问一问。”
谢不渝不傻,一听便猜出那“奇闻”是指何事,不怒反笑。辛湄反倒不憷,知晓前头那一茬算已揭过,眼下要抚慰的乃是他被外人非议后受伤的自尊心,柔声道:“对不起呀,叫你出了。"
那天被孔屏等人撞破,辛湄恨不能挖个地洞往里钻,万幸谢不渝反应得快,及时挡住她的脸,没叫卫尉少卿、武库设令看清她是谁,仅凭借当日的穿着误以为她是府上小厮。后来,她匆忙从后门溜走,赶回公主府,满心惶然,尴尬、羞臊、担
忧交织在一块,半宿难眠。次日一醒来,没等找他询问,便听说了他私底下“宠幸”小厮的快讯,没几天,此事又迅速发酵成一大桩京师奇闻,那疯传的架势,简直叫人心惊魄动。
“对不起就完了?”谢不渝仍然臭着脸,一看就是没被哄到心坎上。
“没完。”辛湄会意,很快接茬,“过几日端午,太后要在昆明池设宴,那儿的落日极美,我正打算请六郎前往一观,以表歉意呢。
“哦,借花献佛?”
“那个地方很隐秘,一般人不知道,你要是介意,改天请你去也行呀。”辛湄尽量配合他。
谢不渝不置可否,转眼打量屋舍。辛湄跟着环视了一圈,道:“喜欢这间房吗?”
“尚可。”
“那以后我们都约在这里相见吧。”
谢不渝微怔,旋即猜出她的心思,脸色陡然冷下来。辛湄看见了,心底忐忑,抱着他的手臂解释:“他一心要收找皇权,又是忌惮你,又是提防我,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的。”
她三番几次来招惹他,说着要重新来一次,但每次都钻隙逾墙,偷偷摸摸,明显是不想叫旁人窥破他们的关系。他早已猜到几分,所以今日才以冯元征的名义送信,一则算是迁就她,二则也算是试探。谁知这一试,便试出了他最不想面对的结
果。
“英王一生戍守西州,忠心耿耿,绝无反心。我区区一方守将,手底下的兵马再强悍,也一样要奉命唯谨,依令行事。何足为惧?”他避开关于彼此名分的话题,仅替英王及自己表明立场,看似在回驳辛桓忌惮他这一观点,实则是在跟她拉开距
离。
辛湄听出来了,心里咯噔一下,不想看见彼此好不容易修复好的关系又一次破裂,诚恳道:“新君继位,手头无权,多疑是常事。我以前与梁文钦缠斗,也并非全是为争权夺利,实是他容不下我,一心要置于死地。如今他倒台,朝中无人再敢
跟我作对,我便也不必再苦心经营,往后大可放手,安心做一个衣食无忧的长公主。待圣上坐稳江山,大权在握,自然也不会介意你我在一起了。”
谢不渝低头,藏住眼底情绪,良久道:“你为何要扶他上位?”
辛湄略微一怔,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此事,转念想起过往的血腥,苦笑:“因为在父皇所有的儿子里,只有他会善待我。”
那年先太子谋反,先帝勃然大怒,殃及谢家在内的诸多门第。辛湄因为曾与谢不渝有染,很快被视为逆党余孽之一,不止是被告发先太子的岐王视为眼中钉,更为后宫众多皇子、公主排挤。
那时候,辛桓是唯一一个会在她遭受非难时站出来的人??他乃先帝幼子,小辛湄一岁,彼时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个头瘦弱,脸蛋上稚气未脱,平日也不少被岐王、瑞王那帮人打压,却愿意为她仗义执言,开罪手足。
这份情谊,辛湄记了很久。
谢不渝不再说什么,起身走向屏风外。辛湄跟出来,外面灯火明暖,筵席却仅剩冷炙,她唤来伙计更换新鲜的菜肴,想到他为等她一直没用晚膳,必然是饿的,主动为他布菜。
谢不渝也不客气,她夹来什么,他便吃什么,用完膳食,又喝了她倒来的酒。饭饱酒足后,辛湄端详他脸色,道:“不生气了吧?”
“没生气啊。”谢不渝脸色如常,莫名看她一眼,仿佛很困惑。
辛湄疑信参半,道:“那......我们以后就先这样,好吗?”
谢不渝沉默少顷,无所谓道:“随你。”
辛湄当然听得出来这里面依旧有脾气??不满、委屈、愤懑。他起先就表过态,不愿意做她的姘头,是她死不甘心,臭不要脸,变着花样硬缠上来,迫使他不得不低头就范。
可是,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辛桓一再强调过,她不能与谢不渝复合,在这个节骨眼上公开他们的关系,无异于自讨苦吃。
屋外阒然无人,打更声从夜色深处传来,辛湄盯着黑压压的窗牖,感慨:“宵禁了。”
“你回吧,五更后我再走。”谢不渝道。
大夏宵禁规定二更至五更期间禁止出行,违者受笞刑二十下。谢不渝要想走,自然得等到五更,但辛湄贵为长公主,所行无忌,没有金吾卫敢以“犯禁”的罪名把她的车驾拦下来。
“今日他才在我那儿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眼下正是扳倒梁文钦的关键时候,我可不能被旁人抓住把柄。”
辛湄搬出辛桓,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是打算跟他待在这里过夜了。谢不渝的反应却很淡,道:“你我深夜同宿一舍,传出去不也是把柄吗?”
辛湄莫名悲伤,又不想叫彼此陷在这样的情绪里,挤出笑容:“不会啊,这里是我的地盘,没人敢说三道四。”
谢不渝看她一眼。
“争权夺利,最是耗费钱财,这家酒楼是我名下的产业之一。当年父皇下令整顿坊市,永乐街垮了不少商铺,你以前最爱的那一家酒楼没撑下去,我怕你回来以后吃不到以前爱吃的菜肴,便把那家的厨子请来,开了这一家新店。”
这话不假,故人来是辛湄三年前着人开的酒楼,那时她明面上是萧家妇,背地里已是颇有资产的商贾,赚来的钱财主要用于为辛桓筹谋大业,助他杀上皇位的那支镇南军就是她亲手养出来的。
谢不渝眼神微震,看回筵席上的菜肴,蟹酿橙、蜜煎樱桃、酥黄......样样皆是他以前偏爱的特色菜。
“还是以前的味道吗?”
“是。”
谢不渝说出这一声“是”,郁积在胸口的浊气忽也漏了出来。他心里的确存有芥蒂,这次回来,原本是不想再与她有任何瓜葛的,重逢后,她几次三番来求复合,他以为他会无动于衷,但其实心软得很早,卯着一股倔劲,不过是想叫她珍惜一
回。
他很爱她,很容易被她取悦,也很容易被她伤害。有些痛,这辈子没办法经受第二次,如果能重来,他希望是相守白头。
可是,现实偏生如此讽刺,别说“相守”,就连见面也要偷偷摸摸。五年前,他们尚且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五年后,却要钻穴逾墙,暗度陈仓......这样的落差,他需要时间来消化。
“还喝吗?”辛湄看他走神,拿不准是在想什么,提起酒壶,打断他的思绪。
谢不渝按着她的手放下酒壶,声音略显疲惫:“安置吧。”
辛湄心头微跳,唤来果儿,很快有伙计送来汤水,准备洗浴要用的一切器具。
辛湄不由有些后悔,早知道今夜会跟他过夜,她来前就该仔细拾掇一番??焚些香膏,又或者换件衣裳?她记得他以前很喜欢从后背深嗅她肩颈处的香气,解她兜肚时,喜欢先在上面刺绣的花样上盘桓………………
那年在大雨滂沱的别院厢房里,他们第一次偷尝禁果,场面自是混乱又尴尬。再后来,他慢慢熟能生巧,才与她领会到话本里诸多关于“巫山云雨”、“倒凤颠鸾”的乐趣。他不是荒唐的人,世家教养出来的嫡子,当然矜贵磊落,唯独在床/第一
改人样,次次猛似禽兽一般。
辛湄被他弄疼过,为此还闹了脾气,他那时候有些慌,十九岁的脸上散布着未褪的情/欲与羞愧,贴着她耳朵道歉,说下次一定很温柔地来。
可惜,他们没能等到下一次……………
辛湄沐浴完,怀揣着满心动荡的遐思走出屏风,却见谢不渝仍旧坐在席间,灯火映照在他的玄袍上,银线绣成的飞鹰张牙舞爪,折射出寒芒。
他手里拿着酒杯,先前说什么“安置”,等她一走,他又开始饮酒,衣冠齐整,神情冷峻,全无要休息的迹象。
夜风从窗牖外吹进来,辛湄身心跟着一冷:“六郎?”
“我不困,你先睡。”谢不渝拿起酒壶,接着往杯里倒酒。
辛湄喉头一梗,何尝听不出来这是一种婉拒,她在为今夜的共处紧张,暗怀期盼,他却早已拿定分开的主意。
诸多情绪齐涌而来,辛湄一声没吭,走回罗汉床,径自躺下,半张脸藏在罗念里,眼泪猛地从鼻梁滚落下来,没入嘴角。
好涩呀。
她抿抿嘴,翻了个身,看见谢不渝映在屏风上的影子,一阵气闷,腾地往回翻。
谢不渝听见她辗转反侧的声音,手指压紧在酒杯上,克制许久,到底坐不下去,起身走进来。
“不是不困,进来做什么?”辛湄听见他的脚步声,背对着他瓮声道。
谢不渝在罗汉床外侧躺下,二话不说她入怀,无奈道:“能睡了吗?"
辛湄一愣,眼眶旋即发热,被他从后抱在怀里,周身皆是熟悉的温度与气息,她倔道:“谁要你来抱了?”
“你没要,是我想抱。”
辛湄眼圈更热,那点羞愤、不快被他轻而易举哄走,旮旯里残留一点不甘心:“只是想抱?”
“对。”
辛湄的自尊心又一次受挫,狐疑道:“你在西州是不是有别的女人?”
“没有。”
“有过?”
“没有。
辛湄张口结舌,心下更费解,倘若真是做了五年的“和尚”,今夜与她共处,怎么能无动于衷?换做五年前,他都不知道化作一头饿狼啃她几次了。
“我不信。”
“爱信不信。”
谢不渝也不惯着她,闭眼睡了。
辛湄忽地产生一个念头??难道他是在介意她嫁给萧雁心过?
他说他这些年来没有过旁的女人,那在他的生命里,唯一留下痕迹的女人就只是她。但她不一样,她嫁进萧家,做过两年的萧家妇,在世人眼里,她已然算不得“贞洁”的女人。
难道是因为她没有对他从一而终,他今夜才不愿意碰她的吗?
辛湄嘴唇一动,想告诉他她与萧雁心并没有夫妻之实,可是话到嘴边又被堵住??莫非她与萧雁心真正做过夫妻,便不再值得他倾心相待?
不,没有这样的道理。
倘若他爱的只是一具没有被其他男人拥有过的身体,大可不必与她复合。她对他的亏欠有很多,但绝对不会是所谓名节,就算她有过嫁人的经历,也并不低他一头。
思绪纷飞间,身后传来匀长的呼吸声,谢不渝似乎睡着了。辛湄按下与他谈话的心思,不久后,也慢慢进入梦乡。
次日,天色刚明,孔屏正在前院操练,忽听得外面敲门声响,以为是夜不归宿的谢不渝,赶紧前去开门。
打开一看,却见外面那人锦衣玉带,剑眉秀目,眉间深掖着一抹忧愁,脸上有汗,显然是匆匆赶来。
“夏校尉?”孔屏意外。
“六郎呢?”夏桐跨进府里,看得出孔屏是在晨练,可是院里并无谢不渝的身影,难不成仍在熟睡?他心下陡然不安,严肃道:“快叫他来,我有话要问他!”
孔屏微微一笑:“夏校尉有所不知,二哥近日身兼重任,分身乏术,实非我等闲人能够瞧见的。”
夏桐听得莫名:“他在朝中又无实务,有什么重要兼?今日可是休。难不成他不在府上?"
孔屏“哈哈”两声,笑声干巴巴的,藏有怨气。夏桐后背猛地渗出冷汗,思及外面那些流言蜚语,越发站立不住。
孔屏看他可怜,请他去前厅里小坐,两人各自发呆,等到日上三竿,外面总算来一抹熟悉人影。
“六郎!”
夏桐猛地站起来,目光在谢不渝身上打转??他冠发齐楚,眉目冷峻,身着一件绣着银色飞鹰图纹的玄色戎服,腰束鸾带,脚踏蟒靴,走起路来英气逼人。
孔屏一眼认出那是他昨日走时穿的衣服,心里又“哈哈”两声,撇开眼。
“六郎,你从哪儿来的?”
夏桐活像个久盼儿归的老母亲,满眼担忧与期盼。谢不渝已从门房那里听说他来访,走上前入座,反问他:“要跟你汇报?"
夏桐气得一噎:“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在说你什么?!"
谢不渝当然知道,也早算到他会来,毕竟是挚友,他总得给个交代,便解释:“看错了。”
“看错了?”夏桐怔忪,见他没否认亲人一事,只是说卫尉少卿、武库设那两人看错,赶紧追问,“那你亲的人是谁?”
谢不渝不语。
夏桐看向孔屏。
孔屏端起一盏茶:“反正不是我。”
“......”夏桐深吸一口气,“那他亲的人,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
孔屏看向谢不渝,被后者用眼神威胁,不敢讲,默默喝茶。
“谢不渝!”夏桐心焦如焚,看着像是要发脾气了。
“这是什么茶?”谢不渝呷了口茶,皱眉问孔屏。
“龙井。”
“夏校尉登门拜访,怎么能用这样的粗茶怠慢?府上不是有御赐的庐山云雾,那是夏校尉惯来爱喝的,还不叫人来?”谢不渝生气道。
孔屏暗暗咬牙,赔着笑脸唤来小厮更替茶盏,一番忙活后,夏桐头上的火气奄奄一息,愤懑不平地坐回原位。
“那日卫尉少卿、武库设来府上做客,碰巧小厮来我跟前奉茶摔倒,我找了一把,被他二人看错,误以为我们有私情。如此荒谬的事,你竟也信?”
谢不渝正儿八经解释了,这样长的一段话,算是彼此重逢以来的头一遭。夏桐五味杂陈,道:“这些年你一直跟英王待在一起,回来以后,又那么抗拒成婚,我一听那些传闻,自然以为......”
“夏校尉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次不等谢不渝反驳,孔屏先坐不住了,“跟王爷待在一起就如何?要私底下跟小厮纠缠?要养娈童、好男风?那我们十万朔风军不全是些断袖分桃之徒了?”
“孔校尉,我不是这个意思。英王一生戍守西州,既不成亲也不繁衍子嗣,在朝中自然受些非议......”
“不成亲就要受非议,你们欺人太甚吧!”
"TE......"
谢不渝端来一盏茶,由着他俩吵。
端午这日,太后在昆明设宴款待群臣,不过前往赴宴的除朝官以外,还有各大世家中的后辈。
端午赛龙舟,这是大夏历来的传统。每年这个时候,皇家会承办一场盛况空前的龙舟赛,各大世家派出代表队伍争夺魁首,以庆佳节。
谢不渝原本是不打算去的,但想着那天辛湄的话,到底出了门。
夏桐一早便来府外等候,跟他与孔屏一块打马往城门走,看他穿着耀眼,但兴致像是不高,猜出缘由,道:“今年的龙舟赛跟往年不一样,圣上初登大宝,想借着这次佳节叫百官热闹一下,所以参赛的不是世家,而是朝中各个衙署。三省、十六
卫、九寺五监各派六支队伍,统共十八支代表队,分两轮赛事,争夺魁首。据说前三甲不止有御赐的厚礼,还能进官职、加俸禄呢!”
谢不渝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孔屏并不清楚以前的龙舟赛是怎样安排的,听得这话,打趣道:“那夏校尉今日岂不是要大展身手了?”
夏桐笑道:“我不去。”
“为何?”
“孔兄有所不知,今日这端午宴会上有不少高门贵女,赛龙舟时,贵女们都在楼上观看。我都是当爹的人了,凑热闹做什么?万一被哪个贵女看上,芸娘要不高兴的。”
孔屏一愣,心想好大的脸,反复看他两眼,却见这人的确生得人模人样,出身又是京师世家,是有几分张狂的资本。再一看谢不渝,英眉星目,俊若天人,无论是长相、气度,还是家世、能力,都不知能甩夏桐几条街。像夏桐这样的人都担心
被贵女看上,那以前的谢不渝参加龙舟赛时,该有多么风光?
这么一想,便有心多问几句,却见夏桐一个劲使来眼色,孔屏猛然顿悟??既然以前的龙舟赛乃是各大世家夺魁,那对谢不渝来说,这里面一定有许多关于整个家族的回忆。如今谢家满门覆灭,仅剩他一个遗孤,提起往事,岂不是往他心口扎
刀?
怪不得夏桐要特意提一下今年的龙舟赛与以往不同,不然到了昆明池后,他看见各大世家齐齐整整,争先为家族争光,心里该有多伤心难过?
孔屏黯然收回目光,打马往城外走,心想这狗皇帝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了。
夏天的蝉伏在花丛里放声大噪,远处依稀有龙舟竞发的欢呼声传来,侍女为太后打扇送风,微笑道:“太后,第一轮龙舟赛已经开始了,监门卫跟兵部的较量,听说怪热闹的,当真不过去看一眼吗?”
“一帮老男人,有什么看头。”太后斜倚在方榻上,神情恹恹。以前的端午赛龙舟多热闹,各大世家选出最优秀的后辈来参赛,一个个俊眉亮眼,朝气蓬勃,谁输谁赢都看头。哪像今年这次,各衙署凑出来的全是一帮大腹便便的官员,多看一眼
都要折寿。
侍女们对视一眼,噤声不语,另有一位于朱曳紫、略施脂粉的贵妇陪侍在旁边,剥着荔枝道:“还不都是长公主闹的,说什么为了圣上笼络百官的心,硬要把世家的龙舟赛变成百官的龙舟赛。那些个做官的一天到晚坐在衙署里,心宽体胖的,能
有几分力气?如今是想赛的赛不了,不想赛的硬被赶鸭子上架,外头说是热闹,实则都是做样子给圣上,长公主看的罢了。'
太后听她提起辛湄,更感郁闷,半天憋出一句:“她也来了吧?”
侍女道:“回太后,今儿一早长公主便过来了,此刻正在入云楼上观赛呢。”
太后皱眉。
贵妇觑她一眼,虔诚地捧着剥好的荔枝送过去:“无利不起早。听说拿下前三甲的队伍非但有厚赏,还能加官进爵呢。唉,如今梁相倒台,朝中本就是她一手遮天,再要是叫她那些人加个官,啧啧......”
太后眉间阴翳更深,瞅着那颗水灵灵的荔枝,难以下咽:“她的人都有哪些?”
“户部、兵部都有她的人手,工部也一样。前阵子不是盛传她看上了探花郎?那人如今就被她安排在工部任职,要是今日赛龙舟夺了魁,往后指不定要升成多大的官呢!”
“传本宫懿旨,凡是能胜她那些人者,另有重赏!”太后愤懑道。
巳时二刻,入云楼。
日照荧荧,栏杆前挤满观赛的人影,辛湄坐在顶楼,隔着屏风听见有人在议论赛事,起初没当回事,后来听得“押注”、“必胜一筹”、“太后看好”等词,心思微动,叫果儿去看一眼。
“回殿下,稍后要角逐的共有六支队伍,分别是吏部、工部、大理寺、太仆寺、国子监、千牛卫。听说太后下了口谕,凡是能胜工部者,必有重赏。大伙一听,便都兴致勃勃,争相押注,想赌一赌最后花落谁家呢。”
辛湄蛾眉一挑,不用想也知道是太后在挑事。区区一个龙舟赛,犯得着撕开脸皮来折腾?再说,这才进行到第几轮?决赛都没进呢,就想着花重金收买人心,也不怕最后血本无归。
“工部都有哪些人参赛?”辛湄关心道。
果儿翻开记录有赛程及参赛名单的名册,如实汇报。辛湄微微颦眉:“那人没去?”
果儿知道这问的是江落梅,再三确认后,道:“没有。”
“呵。”辛湄忍不住嗤一声,“这人究竟有没有在尽心工作。”
果儿没敢吱声。江落梅进工部算是走的后门,按理说,像龙舟赛这样的活动,他这新人是指定要上的,可是参赛名册上并无他的名字。
“殿下,外面都在起哄,说五队围剿一队,工部必输无疑。咱们要不要也押一注,给徐大人他们涨涨士气?”戚吟风提议。明眼人都知道工部背后是辛湄,太后发这口谕,显然是不想叫辛湄称心。
“不必,赢不赢有什么要紧。”
辛湄无所谓,反正她提议改龙舟赛也不是像外人揣测的那样为谋取私利,只是不想叫谢不渝在今天触景伤情。
阁楼里人声嘈杂,忽地传来一句:“谢大将军,您也来押一个吧!”辛湄一个激灵,循声看去。
谢不渝、孔屏、夏桐一行走上楼来,没等往栏杆前走,便被同僚拦下,嚷着也要他们押一注。
“押什么?”孔屏人生地不熟,看什么都新奇。
“押这一轮龙舟赛的魁首呀!太后有旨,甭管是哪一支队伍,只要是能胜过工部的皆有重赏!这一轮比赛必然竞争激烈,甚有看头!”
孔屏听得一怔,赛场外赌输赢他懂,可是太后特意下旨,重赏能胜过工部的队伍算是什么意思?
没等参悟,那人凑近些道:“想必你们也不想看见工部夺魁吧?”
孔屏讶异,一句“为何”便要脱口而出,夏桐赶紧咳嗽一声,打岔道:“行了,我们就来看个热闹,谁输谁赢都一样。”
“别呀,玉徽。”那人唤了声夏桐的表字,看来是私下与其相熟的世家公子,他勾着夏桐肩膀,眼睛却是巴巴地看着旁边的谢不渝,“谢六郎这次回来,总也不跟我们聚聚,今日难得在一块,这般打发我们,对不住昔日交情吧?"
“就是,六郎,往些年龙舟赛,你总在赛场上赢我们,这次在赛场外,你我都是看官了,论眼光,你可未必还能赢!”
众人起哄,许是激将法起了作用,谢不渝看过来,眼神略微松动。那人赶紧凑上来,右手托着个红绸布漆盘,里头是众人放的筹码,金玉珠宝,琳琅满目。
谢不渝淡淡扫一眼,摘掉扳指扔进去。众人异口同声:“押哪一队?”
“工部。”
众人震惊,差点以为听错。
“你这是作甚?”夏桐低语,满眼诧异,那反应与得知他私下跟小厮拥吻相差无二。
谢不渝眉目不动,扔完扳指便走,及至屏风后,才见栏杆前坐着一位珠围翠绕、奴仆簇拥的贵人,不是辛湄是谁?
孔屏、夏桐看见她,自是一震,拔腿便想走,转头时却发现各处都已满座,唯一的空位就在辛湄旁边。
看来是众人都怵她,不想跟她沾边?
孔屏、夏桐两人深感倒霉,都预备放弃观看比赛了,却见谢不渝并不矫情,大方地入座。
后方很快传来些许议论声,不用听也知道议论的是谢不渝、辛湄两人。聚在这儿的多半都是永安世家子弟,谁不知道他俩以前的那点事?谢不渝一来就押工部赢,这会儿又入座辛湄身旁,自然引人猜测。
孔屏、夏桐两人硬着头皮坐下,后者特意挡在谢不渝、辛湄中间,以免外人传开闲话,甫一坐定,便听见身旁的女人悠悠开口:“谢将军好眼光啊。”
那声音软酥酥的,像没长骨头的乳鸽,扑腾着翅膀从他眼皮前飞过去??“徐大人他们被我连累,至今无一人看好,想不到谢将军竟然愿意为他们一掷千金,就不怕看走了眼,输掉脸面?"
夏桐眉峰一蹙,撇头看谢不渝,却见他眉梢都没动一下,淡淡然道:“原来是长公主麾下的人马,那就劳烦你叫他们仔细些,别令我丢脸。”
夏桐心想合着你这会儿才知道工部是谁的人?又朝辛湄看,见她牵一牵唇,似笑非笑:“可你的脸面,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话便很明显是在呛人了,夏桐脸色微沉,暗想辛湄不识好歹,左耳又听得谢不渝道:“那长公主倒是赐教一下,如今我这脸面跟谁有关呢?”
他语气依旧是慢悠悠、冷淡淡的,但夏桐何等熟悉他脾气,一听就知道是藏有愠怒,一触即发,诧异地看向他。
右耳则传来另一个讥诮声音:“赌局是他们设的,筹码是你们压的,谢将军要找脸面,也该冤有头债有主,管我跟前叫唤什么?”
夏桐夹在中间,猛感如坐针毡,芒刺在背,赶紧咳嗽一声,赔笑道:“都是为圣上效忠的臣子们,谁输谁赢,大家脸上都有光!”
辛湄懒得理他,夏桐自然不去她跟前讨没趣,转头来看谢不渝,很是意外他的反应??原以为辛湄始终是他心里忘不掉的人,可看两人今日这针尖对麦芒一样的相处方式,他实是多虑了!
果儿奉来茶盏,辛湄接过,低眉慢饮,胸口兀自狂跳。当众跟谢不渝拌嘴这一下,竟让她有些做贼心虚的感受。
说起来,他为何要当众押工部会赢呢?那天彼此都说好了只是私下相会,人前要装作不熟悉的,他突然来这一下,弄得她很是无措。
阁楼外传来一阵鼓声,原本平静的水面陡然波光动荡,比赛开始??辛湄无心再多想,展目往栏杆外望去,但见舸舰弥津,旌旗招展,六支龙舟并驾齐驱,你追我赶,争先向着终点冲来。
众人心潮澎湃,因各自都押了筹码,齐聚在栏杆前为看好的队伍呐喊助威,阁楼上一时群情鼎沸,热闹程度远胜底下。
辛湄被这些喊声一震,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各大世家代表队在争夺龙舟赛魁首时的情景。那些年,世家龙舟赛备受瞩目,每次开赛前,大家都要争相猜一番谁是魁首,像今日这样押注的赌局到处都是。
开国郡公杜氏、西宁侯谢氏、京兆夏氏,这些都是争夺魁首的热门选手,不过在辛湄的印象里,每次杀出重围的都是谢不渝率领的西宁侯谢氏。
哦不,准确来讲,应该是谢不渝长兄谢恪己率领的西宁侯谢氏??之所以记成是他,是因为那一年他实在是出够了风头。
那一年,龙舟赛规模格外大,非止世家,像萧、顾、韦这样的高官门阀也加入角逐,初赛时,萧家甚至一鸣惊人,在最后关头赶超谢家,拿下了小组第一。
辛湄没记错的话,那年萧家的鼓手正是她后来的夫婿??萧雁心。
许是感受到了萧家的威胁,从赛场上下来,谢不渝便一直沉着脸。后场不少原本准备押谢家夺魁首的人纷纷跑票,嚷着谢家太冒进,划龙舟靠的并非蛮力,而是整个团队的齐心,看萧雁心敲鼓时那沉稳不乱的架势便知道,这次萧家才是黑马。
辛湄听了许多,自是不忿,下午决赛前,特意去找谢不渝一趟,见他换下了黑衣??谢家参赛子弟悉数着黑色戎服,乃是军中装束??穿起一件贴身束腰的大红衣袍,格外扎眼,不由怔忪。
“怎么换衣裳了?"
“一会儿就知道了。”他故作神秘,瞄见她腕上的手钏没了,心知也是下了注,略有些不确定地问,“押的谁赢?”
“你呀。”辛湄莞尔。
谢不渝心底阴霾一扫而光,咧嘴一笑,俊美眉眼被红衣映衬,更鲜艳夺人。
“等着。”他伸手在她鼻尖刮过,潇洒转身,束马尾的红色发带被风吹得飞?,意气风发。
须臾,决赛开始,六支龙舟争先并发,众人一眼看见坐在船头奋力击鼓的那抹红影,诧然道:“那不是谢家六郎吗?他们怎么突然换手了?”
辛湄亦是惊骇,各家鼓手作为掌舵者,向来是由子弟里最年长的那一位来担任,谢家上一轮的鼓手便是长子谢恪己,谢不渝作为舵手,突然跑到船头敲鼓,委实令人惊讶。
“临阵换将可是兵家大忌,谢家也是将门,怎会犯这样的错误?”
“怕不是先前败在萧家手下,心有不甘,急功近利喽。”
周遭议论声此起彼伏,辛湄竭力稳住心神,盯着楼外的赛况,但见水波横溅,龙舟飞渡,谢家的船稳中奋进,始终保持在前三的位置,与排在第二的萧家不相上下。
“快看!”
便在此时,忽见谢不渝一脚踩上船舷,弓下腰身,双手挥舞鼓槌,谢家的鼓点骤然变换,从常规的一声重,一声轻变成两重一轻、三重一轻......疾风骤雨一般,旁侧的萧家鼓声迅速被掩盖,舵手划桨节奏渐乱,船行速度跟着放缓下来。
“这是什么鼓声?!”
阁楼上,众人叹为观止,交头接耳。
“像是军中的鼓令,既能振奋军心,又能迷惑敌人......果然是谢家六郎,有两下子呀!”
“看,超过去了,谢家超过去了!"
"......"
临近终点,谢家的龙舟犹如离弦的箭,在震耳欲聋的鼓声中不断飞驶,超越萧家,超越杜家,率先抵达终点,夺下魁首。
阁楼上爆发雷动一样的喝彩声,辛湄心如擂鼓,激动得身上全是鸡皮疙瘩,睁大眼睛看着谢不渝,但见他向天扔掉鼓槌,伫立船头,一袭红衣在金灿灿的暮风里猎猎翻飞。
赛后,辛湄等来谢不渝,夕阳西下,夺魁后的少年一身热汗,笑着向她走来,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炫耀成功,而是过问她的赌局??
“七公主,赢了吗?”
鼓声如雷,耳畔的呐喊声逐渐激烈,辛湄肩膀被果儿按住,听得她欢叫道:“殿下,有希望?啊!”
辛湄一愣,收回思绪,猛见阁楼外赛况激烈,工部的龙舟竟然一奋进,紧咬在领头的千牛卫侧方,与其相差不过毫厘。
“快,快,再快一些!”
果儿摩拳擦掌,戚吟风也忍不住翘首相望,辛湄屏住呼吸,双手按在扶手上,上身往前倾,只见湖面上风驰电掣,两艘龙舟几乎同时驶过浮标,抵达终点??
“赢了!”
“谁赢了?工部还是千牛卫?!"
阁楼上顿时吵作一团,旋即又陷入死寂,众人齐刷刷盯着终点的裁判席,少顷后,一艘龙舟上爆发出欢呼声。
“是......是工部!”众人惊愕。
“殿下,徐大人他们赢了!”果儿欢欣不已,激动得跳起来。
辛湄心头怦怦直跳,半晌竟难以平复。身侧人影一动,谢不渝站起来,淡然道:“长公主,你赢了。”
辛湄回神,看向他。
天色湛蓝,他发冠上镶嵌着的红玛瑙闪闪发光,一袭黑袍绣着耀眼的重环纹,里却是朱红色,衬在黑色衣领处,凌厉飞扬。
他目光平静,却又深邃,逆在日影里,似无声涌动的泉。辛湄心头蓦然一动,明白他为何要坚持给工部下注了。
他要赢,就也要她赢。
像以前那样。
屏风外传来起哄声,谢不渝收回视线,往外走去。有人心有不甘,酸涩道:“谢六郎,眼光不错呀,这次竟然又叫你赢了!”"
“那么多人下注,就你一人押,赢这么多彩头,可得请我们吃喝一顿吧?”
谢不渝从漆盘里捡回扳指戴上,闻言咧唇,笑里恢复几分少年意气,爽快道:“明日戌时,故人来酒楼,由君痛饮。”
众人欢呼,孔屏捧着珠宝满当当的漆盘,呆看着谢不渝的这一笑,再偷瞄身后的辛湄一眼,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