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刚才开车的时候陈睦看到路边的牌子了,好像写着“即将进入雅丹地貌”。
只是她说得太兴奋,没空对此发表言论而已。
“雅丹”是维吾尔语,意为“陡峭的小山包”。这是一种因干燥而出现的风蚀地貌,在长年累月的风化和间歇性流水冲刷下,形成了一个个有着层状纹理的巨大岩石。
不过这是杨糕给出的学术型解释,要让陈睦说的话,这就好像他们变小了,开着玩具车闯进一片蘑菇林。又好像大地上无端冒出一些疙疙瘩瘩的东西,反正看上去很神秘,充满了冒险意味。
“这地方还真………………有点意思啊。”陈睦感慨。
现在路两旁已经连那种猥琐的球状植物也没了,地上就是土,寸草不生的土,风儿吹过卷起的也全是土。
杨糕用了一个更加普遍的形容:“是不是很像火星表面?”
陈睦忍不住“啧”了一声:“衣服穿错了。”
说好的拍湖的呢?咋还一下子切到废土风了?
要拍废土早说啊,这是她的舒适区哎,她的那些个皮衣、工装裤、大头靴子,哪个跟火星表面不适配啊,结果穿个白衬衫出来。
她一边翻行李箱一边抱怨:“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你看这个黑色打底多好看呢,这儿还有个大领子。就这个背景,我用手把领子这么一抬遮半张脸,我都不敢想得有多帅。
杨糕在旁边调着参数,犹豫了半天这话要不要接。
到底还是接了:“姐,有没有人说过你有点油腻。”
难怪今天早上看到陈睦穿白衬衫他会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原来是因为有去油效果。
这话陈睦不乐意听,不过也没放在心上:“油腻?你认真的吗,哪有把这词儿往女生身上使的......哎我皮衣放哪了?"
杨糕真是没眼看:“你别翻了,自打昨天在青海湖边拍过你那身防晒服之后,我觉得你穿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找到了找到了。”陈睦说着把黑色打底和棕色皮衣扔引擎盖上,然后手脚利索地合起行李箱。
杨糕感到迷惑:“这件黑色打底衫你打算怎么穿?套在白衬衫外面吗?"
“怎么可能,那穿着能好受吗?”陈睦说着解开领口两颗纽扣,“嗖”一下就把衬衫从头上拽了下来。
杨糕:“啊??!!!"
陈睦里面穿的是运动内衣,对她来说就是个稍微有点短的吊带,连肩带都是宽的那种。
以前锻炼或者改车的时候她常穿这个,根本没人理她,这会儿停在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当然也不会顾忌。
杨糕突然大叫吓了她一跳,但是手上也不耽误事儿,在杨糕闭眼转身的下一秒,她就已经把那件黑色打底衫套上了。
她还觉得杨糕神经兮兮的:“你瞎喊什么呢?怎么一声接一声的,你今天能正常点吗?”
“你能正常点吗!”杨糕身子还不敢转过来,“这光天化日的你在干什么!”
“......哪有人啊?”
“我不是人啦?”
“你………………”陈睦还真差点脱口而出“你也算人吗”,但好在很快反应过来这话有歧义??她想表达的是并不是贬义,而是想说“咱们之间已经挺熟了,你不算那种需要我多注意一点的人”。
但现在孩子反应都这么大了,陈睦也意识到自己确实得有所收敛??杨糕不是徐来,也不是豪豪他们,他的大脑结构明显跟他们不太一样。
是的,陈睦知道下次得避着他点了,只是嘴还是硬的:“我穿的是运动内衣,还是纯黑的,我就算不穿别的就穿这个拍套写真也没什么吧?你要是连这你都......那我觉得这纯粹是你个人的思想问题。”
“我的思想问题?我要是思想有问题我就不转过来了!”
“行了赶紧转回来吧,我穿好了。”
杨糕便想回过身来继续理论,但是一看到陈睦白衣变黑衣的样子,他脑子里又是一团乱。
他脸上的红晕根本就退不掉:“你也太过分了,你知不知道你是女的,我是男的……………”
“所以呢?”
“所以你说都不说一声,直接当着我的面这样也太不尊重人了!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作一个异性来看!”
这话说得,陈睦还认真寻思了一下自己为什么要拿他当个异性看。
这个问题有点哲学,陈睦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只能反问:“难道你夏天打球没光膀子?你尊重走过路过的其他女孩了?”
“我当然没光过膀子!我有球衣为什么要光膀子!我又不是变态!”
得,那么多夏天光膀子的男的,这还偏偏问到一个不光的。
虽然无从证实,但杨糕说这话陈睦居然是信的,于是霎时就落在了道德的最低点上。
她脑瓜嗡嗡的:“行,这次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我变态。”
之后陈睦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个哲学问题??论她是否应该拿杨糕当异性看'。
她觉得这跟她这些年来的生活环境有关。
赛车是彻头彻尾的男女同台竞技,不存在男的跟男的比,女的跟女的比。所以从加入车队之初,陈睦就完全摒弃了性别概念。
这并不是说她不拿自己当女人了,她还是很认可自己的女性身份,只是她不拿其他竞争对手当男人了。或者说得再具体一点??不拿其他对手当作和自己不一样的人了。
即便如此,刚开始参加驾照训练的时候还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眼神和声音。
比如当徐来和她同时出现,其他选手总是条件反射地认为徐来是车手,她是领航员。然后在二人表明各自身份之后,对方又十分惊讶地盛赞陈睦“精神可嘉”。
比如训练过程中总会有来自各方的特殊照顾,殷勤的递水,递毛巾什么的都是小事了,陈睦最受不了的是有人会在头盔后笑嘻嘻地问她“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又比如陈睦参加的那场训练里,顺利拿照的人数远超其他场次。她很清楚在座各位是怎么想的??之所以一个个那么认真,怕的不就是“女人都坚持下来了,我要是没拿照岂不是很没面子”。
净是这些又膈应人又不好发作的小事。
说实话在遇到徐来之前,陈睦其实从没想过要做职业车手。因为赛车是完全的贵族运动,把陈睦全家家底掏出来都不够改辆车的,更别说赛车配件还要实时更新。当然最致命的还是,玩赛车其实不赚什么钱。
除非说一路比到头部了,不然其实就是大把大把地往里面填钱,甚至也不敢说只要钱花到位了,就一定能跻身头部,看到回报。
所以陈睦一开始只是当个消遣,去参加卡丁车赛,在工作之余寻求一下自我解放的刺激感。
能被徐来一眼看中,她觉得很幸运,而徐来也跟她说过,是因为遇见她,才坚定了他想要组建一个车队的想法。
那是在第一次正式比赛得冠之后,徐来摘下头盔,因为流汗太多头发已经粘在了脸上,头顶还冒着热气。
当时陈睦还没把头盔彻底摘下,他就猛地拥抱上来,于是陈睦手一松,头盔又掉脖子上了。
至少那个时候,她和徐来之间还是纯友谊呢。
她能明确地感知到,这个紧紧的拥抱是对刚刚同生共死的搭档,而不是对一个异性。她全然信任他的领航,按照他的指示踩着油门冲向前面一片混沌风沙;他全然信任她的操控,毅然决然坐上这辆一旦失事就绝非小事的高速赛车。
于是陈睦也激动,她用力地拥抱回去,对徐来说:“谢谢你,徐来,谢谢你给我这次上场的机会……………”
让她没想到的是徐来已经泣不成声:“不,是我应该谢谢你。如果只有我的话我不会有勇气开始赛车这条路,因为我不确定路的尽头究竟是不是CC赛场。但是有你在的话,我知道是的,我知道路的尽头会是的……………”
那时候,陈睦也以为会是的。
雅丹的风吹过,拂过她的脸庞,似乎要连她一起侵蚀了。
而杨糕在一旁嘀咕着:“正好这块儿没人,我放点音乐吧,帮助你更快进入状态。”
然后他真的放了,《安河桥》的那个马头琴声蓦然响起,险些要了陈睦的命:“停停停,杨糕你要我死吗?!”
人都说马头琴声一响,路过的狗都有遗憾,更别说陈睦了。
她现在宁可听唢呐也不想听这玩意。
杨糕也不知道她又抽什么疯,只好将音乐关掉:“好吧,那我们这次就是拍那种废土末世风大片。你先坐汽车引擎盖上吧,然后看我......别这么嚣张地看我。”
不夸张,杨糕觉得她下一秒就要大喝一声“yo”然后冲他比一对中指了。
到了工作时间,他倒是很快把刚刚的各种不愉快搁下,很专业地进行引导:“姐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风格,但是那真的不帅,那可能,只是你以为的帅。”
陈睦的情绪其实还没从那个难受劲儿里出来,但她不想让杨糕看出来:“那你作为摄影师不是应该满足客户的需求吗?你不能真拿我当模特用了啊。”
虽然杨糕确实有这个想法,但他不能承认,而且他觉得拒绝给客户拍丑照片也是他的职责之一:“我懂,但是你要是想拍车模照的话,你随便找个地方都能拍啊。现在我们的主题是雅丹风光,神秘、萧瑟、美丽又顽强??这样吧我给你拿瓶矿泉
水,你就假装你刚刚逃难到这里,然后坐下喝口水,好,眼神往后来一点像在提防怪物追来.....nonono不是恐惧,而是随时备战......OK绝了!”
杨糕翻看着自己拍到的满意照片:“我就说你特别适合拍硬照。”
所以今天是在末世废土下打怪的勇敢睦睦。
还真的很适配她的流浪汉衣服。
在杨糕的指引下,她时而穿梭在小土包之间,像是落入什么失落的世界;时而遥望大片荒芜,如同一个风尘仆仆的火星旅客;时而又以孤独的柏油公路为背景,仿佛一朵末路狂花。没人知道她的终点在哪里,却能从眼神看出她一定会启程去远
方。
常理来说杨糕作为摄影师,拍着拍着肯定是要鼓励式夸奖的,但是在给陈睦拍照的时候他的夸奖竟完全没有鼓励成分......他是真心觉得不错。
他甚至不得不稍微收着点,因为夸过头了陈睦会开始得瑟,一得瑟照片就变味。
“好,这个眼神也不错。”他说着从地上站起来,又去看高处,“然后我们爬到上面去再拍两张吧,拍拍高处风景。”
“啊,可以吗?”陈睦说着拍拍一个低处的土疙瘩,“这算不算破坏地貌啊?"
“不算,这里成千上万的小山坡,爬山不算破坏的话这个就不算。”杨糕说着已经从一个缓坡上去了,陈睦紧随其后。
高处视野更加震撼,向雅丹腹地看去,能够感受到大自然魔鬼般的压迫感,无穷无尽的小山包连接天际,像在吸引冒险者深入。
但是任何一个尚有神智的人都知道,这是一段有去无回的旅程,迷失了就很可能再也出不来。
于是内心闪过的,倒很难说是恐惧,更像是敬畏。
以及对于吃土吃到饱的崩溃。
陈睦来的这两天确实风大,站在高处吃的土就更多了,她赶紧转向背着风口的方向,头发便像拥抱她一样从后往前一飘。
杨糕赶忙抬手抓拍下来。又是神图一张。
“这你也拍?我头发都乱得跟疯子似的。”陈睦边说边扒拉着吹进嘴里的头发丝儿,“你不是故意拍我丑照呢吧?"
杨糕刚想跟她吹吹这张图有多绝,闻言真是一点分享欲也没有了,偃旗息鼓地兀自看起了之前的成果。
说实在的他内心挺复杂的??拍出了精彩的照片他当然开心,但是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些照片给他的心理暗示太强还是怎么着,他居然觉得陈睦有很深沉一面,他会觉得陈睦很漂亮。
这算是艺术家对缪斯的感情吗?之前也没听说干摄影还会有这方面心理问题啊。
他一张张往前翻看着??确实今天的风格更加适合陈睦,她真的好自然,没有什么表演痕迹,好像她本身就是这种很坚强,很勇敢,能在艰苦条件下顽强生存的人一样。
尤其是刚刚拍的大风吹乱她的发梢,她回过身的一瞬,像是被头发拥抱了,又像是被风儿拥抱了,她和这粗粝的雅丹合为一体。
杨糕都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这个人怎么随手一拍就这么好看,身形好,头身比好,明明也不是大众审美里的那种俊俏脸庞,现在在他看来也美得要命了。
但他是最知道的,她其实不是这样的人啊。
她明明很讨厌的,审美又不行,又没什么内涵,油腻又缺乏尊重,时不时还仗着多吃了几年饭就说教人、欺负人。
这种感觉让杨糕很割裂,感觉拍摄过程就是个反复上下头的过程,拿起相机就被吸引,放下相机就被暴击。
说到底,还是他拍照技术太好了吧?好得他自己都受不了了。
正这么想着,陈睦那边又开始了:“哎,那边停了好多车啊,那个山头上怎么那么多人??是不是那边拍照更好看啊?你是不是挑错机位了?”
好气,实在是好气,明明是她自己不懂,就这么理直气壮地否定别人的劳动成果。
杨糕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哦......那个好像是那个网红咖啡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