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宋之洵的才学武功,的确能做官,司好只是好奇,他离开这么久,却突然有此举。
她问:“你想做什么官?”
“若要推行一项策令,该做什么官?”
司妤怔了一下,随后道:“那大概就是丞相了。”
宋之洵道:“草民想日后做丞相,推行分科举人之法,摒弃当今征辟、察举之制。”
所谓征辟,是天子或朝廷征召德才双备之人出来做官,天子征召,称为征,朝廷官府征召,称为辟。一般也都是征召有德行名望之人。
而察举,则是各州郡长官推举辖境内有才学之人给上级或朝廷,朝廷核查过后派任官职。
最初朝廷会直接派官,后来改制,被推举的人也要经过考核。
司妤问:“你说的分科举人,是经过分科考试后再按考试结果决定官职?这与现今儒生的分科考核,有何区别?”
宋之洵道:“现今儒生考核,是被察举之后才能进入朝廷考核,虽说比之前直接派官公平了不少,但也须先被察举,才能被朝廷考核,究其根本,最后为官的仍是那些州郡官员的门生故吏,或是亲朋好友,这些人再互相举荐,广结朋党,天长日久,
察举之制就成了官员间壮大自己的工具,至于朝廷是否能选到可用之材,已不再是重要的事
“最后便是朝廷无可用之人,而官员关系盘根错结,势力越来越大,甚至盖过朝廷;以及士族永远屹立不倒,寒门永无出头之日。”
司妤也知道官员的力量过于强大,每个人背后都是好几代人经营成的可怕的关系网,这些人结党营私,互为靠山,朝廷也只能被蒙蔽,被压制。
宋之洵继续道:“草民说的分科举人,是不必靠州郡官员察举,而朝廷颁布考试细则,有意者自己报名,通过考试则可录取,从而入朝为官。”
“自己报名?”司妤一怔,这也就是说,做官不再是世家贵族专属,假使一个穷人,他读了许多书,或是他深谙兵法,是否就可以报名参与朝廷考核,从此踏上官途?
她想起了高盛。
高盛是十四从军,出生入死,一步一步做上都尉的,但因官职靠举荐,因为身份,他便止步于都尉。
如果他出生贵族,他能一开始就成为将军;如果他能参加考试而不拘于身份,大概也能被看出天生将才。
当为官不论出身,那朝廷上便会有许多寒门出生的官员,则以后寒门与士族之间的鸿沟会窄许多,甚至可以废除察举制,任何官员都不可推举儒生,如此一来,士族不再让人艳羡,通过朝廷考试,才让人艳羡。
司妤道:“你之所言,确为革故鼎新之举,只是时机未到,如今的大兴还远没有那样的力量来大举改革,朝中重臣也多是通过征辟察举来的,他们铁板一块不同意,我也没办法,甚至会影响平定天下之大计。若有一日天下太平,百废待兴,我会
考虑此事。”
“有公主此言,草民此行已如愿。”
司妤想了想:“如今正重建太学,儒生考试也在太学中,你便为国子祭酒,教授学生经史子集,他日天下平定,我们可再议分科举人之事。”
“是,谢公主。”宋之洵叩拜。
“你先起身。”司妤说,随后静默一会儿,问他:“你可知,长庆县君也在公主府?"
宋之洵微微一滞,回道:“臣只知太尉做了驸马,并不知长庆县君之事。”
“那你准备如何面对长庆县君?”
宋之洵回答:“臣明白,宋之间虽已死,但此事还需臣去了结,之后……………臣会与县君说清楚。”
他明显是早已作好决定的,连刚才谈起分科举人还侃侃而谈,从容应对,此时说起这事,却有些支吾。
“不是之后,是尽快。”司妤道:“你与她是拜过堂的夫妻,她也知道你没死,我不知你在外是否有另娶他人,但她至今未嫁,是否是觉得她已是你妻子呢?"
宋之洵听出来,公主这是站在长庆县君的立场,替长庆县君说话。
是的,论关系,她现在也算长庆县君的婶母,是她长辈。
宋之洵低头:“臣会尽快处置此事。”
司妤看着他,便知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他对小桃都没有半点情谊。
可她又怕小桃仍对他情根深种。
高盛总惦记的,也就是小桃的婚事,她已经年满二十了,主动结亲的当然多,但那不是看中小桃,而是看中她的身份,高盛不愿让她联姻,只想让她自己找个喜欢的,可惜她一直说没有喜欢的,不想嫁人,便蹉跎至今。
如果她就是因为挂念着宋之间,而宋之间对她完全无意,那她注定要失落。
宋之洵离去后,第二日就给王小桃下了拜帖,约她在离公主府不远的长风亭见面。
王小桃一见宋晋平的名字,便知这就是宋之间,他回来了。
司妤也让人关注着小桃这边的动静,她虽是小桃的婶婶,但两人私下相处的时间着实不多,远远称不上“无话不谈”,加上她自己与宋之间的关系,自然不会谈起感情的事,所以她从没问过小桃这些。
但她还是关心小桃的婚事,所以宋之间的帖子一送进府中,司妤就知道了,小桃第二日去见宋之间,司妤也知道了。
但小桃身边丫鬟来报,小桃自己出去了,不让人跟着。因为上次的事,丫鬟可不敢让她独自出门,这便慌忙来禀报司妤。
司妤想着,小桃既然非要独自出去,定是不想让人知道她见宋之间的事,如果自己一定要派人跟着,反而让她难堪。
她唤来马毅,和马毅道:“你去追上县君,就远远跟着,不要让她知道,她若无危险,你不必出现,她若有危险,你便护她安危。”
马毅领命而去。
小桃雇了马车到长风亭,宋之间早已等在那里。
他与之前比起来,变了许多,明显离去这一年多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忐忑着到长风亭,迟疑一会儿,开口道:“宋公子。”
这也是她在马车上默念了许多次的称呼,她想他一定不喜欢听到她叫他夫君。
宋之洵倒是朝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随后道:“县君,好久不见。”
小桃抿唇露出勉强的笑,竟不知道说什么。
好在宋之间也并没让她太为难,很快道:“之前的事,是我对不起县君。离京这一年多,我去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事,也想了许多,想我究竟要什么,又能做什么,为什么我会活成自己不喜欢的样子,为什么一事无成,还辜负了许多人。”
小桃安慰他:“宋公子很好,没有错。”
宋之洵摇头,随后道:“但我知道,我辜负最深的是你,我想我既和你成婚,就该对你负责,该好好待你,而不是一走了之,对你不闻不问。我知道在旧都时,你还曾祭拜我母亲,多谢你。只是如今宋之身份已死,若县君愿意,我愿与县君重
新拜一次堂,余生举案齐眉,夫妻和睦。”
小桃说不出话来。
她的确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他的妻子了,觉得如果能再见到他该多好,可如今他回来,说他还愿再娶她一次,她竟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宋之洵看她不说话,又道:“当然,我想,县君的婚事太尉总会作主,如果太尉不同意,我也尊重太尉的意思,不知对重新成婚一事,县君意下如何?”
隔了好久,小桃才道:“我......我想想。
宋之洵道:“好,那县君考虑好,便让人送信到榆林巷,我住在那里。
小桃点点头。
宋之洵看一看不远处的马车,朝小桃微躬身行过一礼,离去了。
小桃站在亭子内,看着远去的宋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在亭子站了好一会儿,车夫来问她还走不走,她一点儿也不想走,便付了钱,让车夫先离去。
又过一会儿,有远行的几个男人到亭子内歇息,她不想杵在这里,只好离开了,走到不远处的一条小河边,在河边坐了下来。
如今已过了隆冬,但早晚仍然会冷,特别今天是阴天,没有半点太阳,也不知等下会不会下雨,风又刮起来,野外越发寒冷。
马毅不知道如果天黑了,又下雨了,还冷,算不算危险。
最初他还以为县君要投河,后来发现不是,他就远远候着,没想到这一候就候了几个时辰。
他知道公主一定在府里等着消息,这么久不回去,公主一定会着急。
但公主又交待,如果没有危险,就别让县君知道他的存在。
他自知不算个聪明的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天竟真的飘起牛毛细雨,县君却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只好上前去。
听见动静,小桃吓了一跳,立刻回过头来,却发现是马毅,脸上露出几分意外。
马毅上前抱拳道:“见过县君,在下受公主之命前来护卫县君,天将黑,又下雨,县君是否先回去?”
小桃眼中有泪痕,转过头去不说话。
马毅只劝了一次,就沉默地等在一旁。
但雨一直在下,不到淋湿人的地步,却终究是雨。
小桃觉得让别人陪自己吹风淋雨很不好。
而且她也意识到,可能他很早就来了,一直陪她在外面吹着风,直到现在要到傍晚了,又下雨,他才过来。
她只好起身,往公主府的方向走。
马毅问:“县君是否要上马?”
小桃能走,正准备说不要,却想起自己脚上这双鞋,这是为了来见宋之间而特地换上的很好的鞋子,上面是用金银线绣的花,还缀了珍珠呢。
若是沾了泥,还要洗,那一洗几乎就废了。
她就不该在这种天气穿这鞋出来,还让马车离开。
于是她只好点头,在马毅的注视下很不容易爬上了马背。
马毅牵着马往前走。
想到自己今日让他等这么久,她在马上道:“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
马毅略微停顿,竟忘了回话。
他是以流民身份进的公主府,而公主府中其他护卫都是世家贵族子弟,家中再不济,也有人在军中述职,只有他什么也不是。
所以他习惯了所有人的颐指气使,高高在上。
但尊贵的县君、太尉的侄女,竟会和他说对不起,让他等那么久。
小桃过了一会儿又说:“今天的事,你不要和别人说,就说我见小河边好看,就沿河走了一圈。”
虽然她觉得马毅不像是那种说三道四的人,但还是想交待一声。
马道回答:“是。”
只有一个字,似乎多一个字都不愿说。
她不禁莞尔,自己真是多想,竟然会担心他去传话。
但显然,他回去是要复命的,公主既然知道她在这里,自然也知道她是要来见宋之间,然后……………
她觉得自己像个可怜又可笑的傻子,尽管公主很好,但也会忍不住这么认为吧。
像公主那么聪明的人,肯定早就看出来宋之间一点都不喜欢她,因为宋之间喜欢的是公主那样的人,她有什么,能去和公主比呢?
府上那些人,说不定知道后也会笑她,死乞白赖要嫁,然后守着半个宋夫人的名分不放手,迟迟不嫁,谁不知道她就是等着宋之洵呢?
这时马毅突然主动开口:“那人看着不像好人,他若敢对县君不敬,县君不必心软姑息,大胆惩治就是。”
小桃突然就愣住了,因为她第一次听人用“那人看着不像好人”来形容宋之间。
那可是宋之洵,世家公子,京中俊秀,听说十几岁就名动京城,这才差点成为长公主的驸马。
第一次见宋之间,就是她才从建德过来,一路风尘,乍然看见翩翩白衣的宋之间。
就像一只地上扒食的家鸡,看见天上飞过的白鹤。
他那么俊朗,那么优雅,那么温润,那么高贵,让她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男子。
此后每一次面对他,她都觉得自己在仰望神?,说每一句都提前在心里想好久,他说喜欢她,她高兴得睡不着,他说不喜欢她,她难过得也睡不着。
一直觉得她对他就是癞工想吃天鹅肉,所以今天他的态度,也让她觉得他有资格如此,没想到却有人说让她不必心软姑息,大胆惩治。
这一刻她也才意识到,为什么明明他说要娶她,她却不高兴。
因为他的态度是那么的高高在上。他要走,就走了,他要回来,就回来了,然后说愿意再娶她一次,说成了亲就要对她负责,有一种屈尊纡贵的意思。
她是什么,是他手上的一件东西吗?想要就要,想扔就扔?他用那样理所当然的态度来和她说愿意负责,可曾想过她愿不愿意?可曾关心过那时候他离开她又在京城怎么过?
他并不关心,也不在意,他只是居高临下,以一种悲悯的心态捡回自己丢弃的小猫,决定再给它一口吃食。
小桃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难过了,第一是他果然不喜欢自己;第二是她在他眼里,只是个在原地等着他的可怜虫。
可是,她是县君啊,她向来循规蹈矩,没有做任何错事,宋之洵凭什么这样高高在上轻慢她?
马毅说的对,她要是不高兴,都可以随意征治宋之间,他竟然说要对她负责,所以决定再和她成一次婚。
她突然就笑了,和马毅道:“你说得对,我突然就不难过了。”
马毅回过头来看她一眼,眼里有几分不解:如果是这么容易的道理,县君应该早就知道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