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后院中回来,宫人来报,梅先生在外求见。
司即才想起是她召见的梅棠,便让人快请。
梅棠过来拜见,司妤朝他道:“梅先生看这琴。”
她说完,如缨将面前的琴匣打开。
梅棠一见那琴,大吃一惊,上前看了一眼,大喜道:“是凤鸣!”
司妤道:“梅先生眼力好,这琴原本是端仁皇后留给我的,到现在,我已有许久没碰了,日后大概也不会有闲暇,便赠给先生,如此也不会埋没了这琴。”
梅棠立刻道:“既是端仁皇后遗物,臣也听闻公主钟爱琴,如此好琴,为何要相赠?”
“正因是好琴, 才要赠识琴之人。”同好说,“见了先生,便觉此琴可以相托。”
梅棠摇摇头:“臣虽爱琴,却不愿夺人所爱,公主不如弹一曲,若臣觉得公主辜负了这琴,自会收下。
很久没看到这么耿直的人了,司妤笑了笑,摇头道:“如今俗事缠身,早没有心思弹了。”
梅棠说道:“正因俗事缠身,才要弹,先人造出器乐便是为陶冶情操,修身养性,公主忙于政务,难免身体乏累、心中郁结,此时便要抚一抚琴,弹上一曲,心旷神怡,烦恼尽抛,这样不好吗?”
司妤无法应对,停了一会儿,点头道:“我试一试。”
说完正要让人拿琴架来,梅棠道:“今日风轻云淡,阳光明媚,我见园中有座水榭,公主不如去那里弹,琴声于水中回响,更是一番意趣。”
司妤无奈笑笑,依他所言,从房中出去,到了外面的水榭上。
丫鬟将琴架搬了过来,她坐在琴前,凝思片刻,开始抚动琴这经年未动的琴弦。
高盛从外院进来,就被王小桃截住,王小桃拿着件衣服,和他道:“表叔,昨晚你回得晚,今天又起得早,我等了你好久。”
高盛一边往房中去,一边回:“你等我做什么?”
“我给你做了件衣服。”王小桃说。
高盛笑了笑:“你给我做什么衣服,我又不是没衣服。”
“你哪里有衣服,回回来来都是那两件,还都是黑的,像是同一件。”
一边说着,王小桃随他进了房,将衣服给他道:“表叔你快试试,不合适我再去改。”
高盛将那衣服看了一眼,推拒道:“还是算了,你给其他人试试。”
王小桃有些受伤:“我专门替表叔做的,上面还绣了花呢,虽然不太好,但也绣了好久,用的可是宫里的丝线,长公主给我的,表叔就试试嘛。”
高盛反问:“她给你丝线做什么?”
“就是......说府上事都是我在操持,见我辛劳,就赐我了。”
高盛又将那衣服看了眼:“这颜色也太鲜了,你怎么不给自己做,我一个大男人穿这么鲜做什么?”
王小桃挑的颜色是那种比墨绿浅一点,比草绿深一点的青绿色,并不是大红大紫,不服道:“这怎么鲜了,我做的是半袖衫,人家说江南特别时兴穿这个,我上次见那个梅先生就穿的这个,他那个颜色更鲜呢,是湖蓝色,配白色的长衫,尤其好
看,我就是知道表叔不爱浅色,才用的这个色。”
一听“梅先生”,高盛不屑地一笑:“就那弹琴唱曲的梅棠?成天穿得比姑娘还花花绿绿的,我为何要学他?”
“可是真的很好看啊,表叔长得不比他差,就是从不注意这些。”王小桃说。
当然,现在表叔脖颈上有条细细的疤,看着怪吓人的,但远了看还好,看不出来。
高盛笑着摇头:“我又不是小姑娘,又不弹琴唱曲,要好看做什么?”
看他这样子,是真的很排斥穿得鲜亮好看,王小桃觉得很挫败,抱着衣服半天,辨解道:“可是......好看点不好吗?”
两人正僵持着,外面传来一阵琴声。
高盛皱了眉头:“这是谁,大中午的。”
王小桃听了一会儿,“是有人在弹琴吗?挺好听的,好像是长公主那边传来的。
她一说,高盛想了起来,就府上这些人,他觉得别人也不太像会弹琴的,也就司妤还有几分可能。
王小桃说回衣服:“表叔,这衣服做都做了,你就试试嘛。”她一边将衣服放下:“我去看看是谁在弹琴。”说着出去了。
高盛也没去试衣服,随她一道出去了。
两人沿着琴声走向司妤院子附近,就在湖心水榭上看到人。
弹琴的是司妤,端正坐在水榭内,一身杏色裙子,抚着琴弦,微风吹动她的发丝,如此美......梅棠就站在她身前,面水而立,闭目听着琴音。
就在王小桃两人在岸边站定时,梅棠拔出腰侧配剑,开始伴着琴音舞剑。
他身姿修长,剑舞飘逸,让王小桃看得出神,许久才喃喃道:“他们......好像一对仙人啊......”
一对不染红尘的世外仙侣。
高盛原本是十分看不上一个男人抚琴弄箫的,所以对这所谓的荥阳名士从没放在心上,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此情此景确实好看。
最重要是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女人都喜欢他这号男人。
出身名门,读点书,成天打扮得比小姑娘还干净精细,宋之间是这样,小桃和长公主都喜欢,现在来了个梅棠,小桃觉得好看,司好当然也觉得好看。
仙人,仙个屁的人,仙人不怕死,不用吃饭,长公主也不用吃饭吗?迁都在即,别的事不干,竟还弹起琴来了。
高盛在心里对司妤十分不满,她原本不是这样的,现在只能理解是被美色所惑。
呵......永远就喜欢这种小白脸。
司妤一曲毕,梅棠的剑舞也停了下来,转过头来看向她道:“只闻公主会琴,却不知公主之琴艺如此精妙,此琴当配公主,臣不会收。
司妤这么久不碰琴,能听到一个乐曲名士如此高的肯定与赞美,说不高兴是假的,她忍不住笑:“先生的舞剑更好,刚劲中不失轻灵,如水间一只孤鹤,有失落悲戚之感,却又十分好看。”
梅棠回道:“臣便是觉得公主琴音中有孤独悲戚之色,才舞的这剑。”
司妤不禁惊叹,她弹的是普通的《秋水》,不是什么悲伤的曲调,没想到竟被他听了出来。
梅棠问:“公主因何事而心怀郁结,觉得失落孤独?”
司妤叹息一声,但心事却无法言说。
她没办法告诉他,她只觉得殚精竭虑,而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无法述说,甚至妹妹要因为吃食就乱发脾气,她要安抚;母后身为太后,却要在这种关头给家里不成器的人封官,她觉得……………失望……………
是的,失望,她忍不住会想,如果母后聪慧刚硬一些,以她太后的身份,必定轻而易举镇住朝臣;昌乐年幼,但论沉稳踏实,她连乡野出身的长庆县君都不如。
梅棠看懂了她的心情,但这种宫廷秘事,她却不能说。
她回道:“江山动荡,战乱不止,所以心怀郁结;又想到先帝已驾崩,皇上又年幼,江山无所寄托,所以失落。”
梅堂看着她,低低叹道:“公主之坚毅,男子也少有能匹及。
司妤抚琴无语。
梅棠道:“明日臣欲往南山拜访翠虚散人请教雅乐,公主可愿一同前往?”
司妤重复道:“翠虚散人?”末了,轻轻道:“我知道他。’
梅棠此时也想了起来:“听闻,他曾给端仁皇后相面,称其贵不可言,却是薄命之人?”
司妤点头。
翠虚散人出于太原王氏,未出家时曾任太祝令,通音律与相卜,那时郭家请翠虚散人替家中长女,也就是司妤的母亲相面,翠虚散人便给出了那样的结论。
郭家是名门望族,长女面容姣好又性情温顺聪慧,早已是内定的皇后,说贵不可言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但说薄命,却让郭家心惊胆战。
郭家当时不高兴,但后来积极培养次女,等到长女果真病故,立刻就安排了次女进宫,显然是听进了这相术师的话,提早做了准备。
“那公主可愿与臣一道过去?”梅棠说,“南山瀑布清雅秀丽,很值得一观;翠虚散人擅音律,懂雅乐,公主或许也能与他论琴;再说,朝廷将迁往西昌,此时不去,以后更不会去了,不可惜么?”
他的确很会说服人,司妤动心了,却还是摇头:“南山就算近,却也在郊外,过去未免劳师动众,翠虚散人既然隐居山中,自是为了逃离尘俗,我过去也打扰了他。”
“何必带仪仗随从?就臣与公主去,臣的剑可不只会起舞,也能杀人。”梅棠说完,飞掠而过,一剑挥出,银光从旁边伸到水面的海棠花前闪过,待他缓缓收回剑,那剑尖已躺着一枝海棠花。
他那将海棠拿起,送到司妤面前。
司妤缓缓伸手接了那花,笑道:“先生剑术果真精妙,既然先生敢夸这海口,我便去一趟。”
她突然想让翠虚散人替她算一算大兴的气数,她太需要鼓舞,想看她如今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徒劳。
高盛与王小桃这边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只知他们相谈甚欢,梅棠还舞了一把剑,那剑势凌厉,最后却能削下一只花来赠与公主,公主接了那花,看着十分欢喜。
碧湖,水榭,美人,公子,琴,舞,还有......看着这些,王小桃心中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欢喜,这一幕,满足了她对爱情的所有想象。
她身边都是舞刀弄剑的人,表叔之威猛更是威震天下,但先前提起刀剑,她想的就是战场、鲜血、滚落在地的人头,却从来没想到一把剑可以舞得那么好看,也没想到一把剑能做这么美、这么风雅的事。
王小桃还在看着,高盛已经不屑地轻哼一声,回屋去了。
见他回去,王小桃也恋恋不舍地回屋,高盛却死活不要她新做的衣服,让她满腹委屈地拿着衣服回去了。
高盛不知司妤与梅棠在水榭里说了什么,以为他们在谈什么琴啊舞的东西,结果第二天,司妤不见了。
他原本还不知道,因有事找她才去了一趟,结果竟知她不在府上,身边宫女支支吾吾,逼问之下才得知是和梅棠一同去南山拜访什么和尚还是道士去了,竟是私自离去,身边没带一人。
高盛气得火冒三丈,对着如缨等人呵斥道:“你们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怎知这梅棠不会有异心?怎知那南山没有埋伏?司妤这是被个小白脸蛊惑了,是疯了?”
他说的的确对,但直呼长公主的名讳,还称朝中大臣是小白脸,甚至隐含对两人的诽谤,如缨开口辩驳道:“还请太尉慎言,公主自有安排,不必他人多言。”
高盛不想和几个小宫女一般见识,重哼一声,怒气冲冲走了。
回到房中,正好过来见他的陈滔问他何事,他说,却想了想,又停下了。
说长公主就和梅棠两人去了南山吗?
那又有什么呢,他们真出了什么意外,反而对他有好处不是么?这样司家只剩个懦弱的太后和没成年的皇上,一切就都由他说了算。
这是好事才对。
所以这不是他发怒的理由,他就不该发怒。
他道:“长公主没带侍卫就出去了,觉得是个了结她的好机会,可我不知她从哪条路走。
陈滔纳闷地“啊”了一声,最后道:“此事还是要慎重吧,在京中杀长公主,万一走漏消息,于太尉不利,再说如今太尉与长公主不是已经讲和吗?公主若有意外,属下恐怕事情又会生变。"
高盛答得敷衍:“你说得对。”
陈滔觉得他样子怪怪的,不由又将自己的想法表达一遍,表示自己觉得现在的状态是对西凉军有利的,他不赞同此时杀公主,听到高盛一再说刚才是冲动了,他已放弃杀公主的想法,陈滔才放下心来。
只是他不明白,太尉之前好好的,连大难不死都没说马上复仇,怎么这会儿突然又想杀公主了?
直到陈滔离开,高盛还在考虑自己发怒的来由,后来他想明白了,他气的是她时刻与他疏远,现在却迷恋上了个会弹琴跳舞的小白脸。
等同于,他的女人,给他戴了绿帽子。